其月
她不假思索进了屋子,手里还拿着刚刚房东A给的钥匙。烈日炎炎,又恹恹地打湿了她的衣服,极想觅得幽凉僻静处。当然不会去想这青天白日,门为何就这么大敞遥开地迎她似的。 屋子里纤尘不染,不似人间。空气中有一种腐朽的味道和经年古老的静谧。她脱下背包放在桌子上,桌上有明艳的梨和桃。 这时候,一只涂着嫣红指甲的手按在梨子上,却拿起了桃递予她。那桃子的红,仿佛是被这只来历不明的手所点染。而她抬眼望向的女人,着一身红底旗袍。添香红袖,令她如鲠在喉。 这是她与其月的初遇。其月伸出的手同她的嘴巴,沉默停留许久。这段长久的静默,在当时的空气里显得微不足道。 其月打破道:不兴与你分「梨」离啊。其月谐谑风情的眉目含在她的语调里,不措眼珠地看着她。她接过桃子,本想道谢,可还是沉默下去。窗外聒噪的蝉声掩盖了沉默。她突然感到周身围绕一股阴凉,心里徒生一种朦胧的痛楚。她觉得其月似曾相识,但又说不清具体何故何地曾见过她,若有前世…… 她隐忍着逐渐加剧的痛楚,当即打断这个念头,欲与这个陌生女人互交换名姓。她恍惚中看到眼前这个女人,上扬的嘴角爬上秘密的涡轮,透露出“其月”二字。她当真其月在笑了。 她复述了一遍其月的名字,不知具体不甘休,问了是哪两个字。其月摊开她的手,向她的手心划着深浅不一的笔画。像她曲折绵延不易察觉的情愫,只是无痕。“其月”,没有偏旁部首的名字,组在一起又是一个“期”字,为何要这“期”生生分开。手中没有偏旁部首的名字。其月形影相吊。 在后面的日子里,其月言语很少,但给她很多种意识,朦胧确凿的。渐渐地,在昼与夜的叠替中,其月如同被浓雾埋没的月影,沉重而严密地投入到她的心上。 自从搬到这座旧屋后,她总是在做着重复的梦,梦境的片断驱往的方向是始料未及的,往往上一段梦到春深山野漫坡的花,下一段便是冬夜枯草覆盖的井。当然,还梦到其月。在关于她的梦,总是与死亡的联系密不可分。死亡的矫饰作态令其月的脸更加不真实,有时甚至是破碎如絮的。 她梦到其月身陷血河,红色染就了原本纯白的旗袍,像暗花点缀在上面。其月奄奄的气息从梦里传来。她半梦半醒间搔首踟蹰,耳畔边的头发如藤在指尖缠绕。 其月的脖颈上插着一柄看起来钝拙滞重的刀子,像最后一张多米诺骨牌。或许她的头与脖颈之间已不再相连,夹杂血肉中的只是那把刀子而已。房间里一片昏沉的猩红。在其月的尸体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像那柄刀子沉然屹立着。 午夜梦回的惊,难抵梦魇的醒。惨烈的场景原封不动地从梦中渗透出来倾轧着她,青紫色的辙痕,微微发痛。 梦中其月的尸体缓缓移到她的身上,此时此刻,承受其月温热肉体的重量,她是心得意满的。即使她和其月同在屋檐下,但她们的联系非常纤弱,朝向亦是渺茫。 她未同其月讲自己的发梦,住在这里小半月了,连话也很少。但如此,其他的体会愈渐丰盛敏感起来。 她发觉其月异样。 时间进入到梅雨季节。她坐在阳台上,望着总也风干不透的衣服,湿漉漉飘忽着,像一排上吊的影子。她才发现衣杆上晾着的总是自己的衣服。其月的红色旗袍镶在她身上似的,像被一滩血水死死包裹住。 正思忖间,她听到其月唤她。其月的卧房门虚掩着,呼唤的声音幽渺地从门缝间传来,像一掬伺机窥视的目光,牢牢挟持住她,将她推到她应该置身的境地。 其月端坐着,对着镜子聚精会神地端详自己的脸。她不知其月唤她来的用意,便从身后靠过去,从镜子里看着其月的脸。她感到其月的脸接近煞白了。 镜子里的其月,旗袍的领子微微敞着,露出雪见了也会羞赧的白得澈透的皮肤。而脖颈上,分明刻着一道绞骨状的疤痕。那样深刻的,经年累月的深。只见其月从一个小巧的匣子中取出一条项链,示意让她帮自己戴上,她接过来,触碰到其月的手,是一种刺痛的冰冷。 她受了痛便不知哪里来的狂乱的戾气,扯着其月的旗袍领子,扯着头发推她,碾到镜子上,掐着她的脖子,指甲深深地嵌削进她的伤疤。 其月来历不明的伤势令她感到恐惧。她另只手还攥着其月的项链。项链掉到地上的声音,方令她如梦初醒。她重又仔细端详镜中其月的脸,其月的眼睛像失焦的镜头,模糊,凝滞,慢慢没有光。她将手从其月的脖颈上松开,其月的胸脯没有起伏,她听不到其月呼吸。其月或许倦怠,失去了与生命的联系。 但是其月仍然张眼凝望,最清晰的时刻吞噬她所有。整理额前的乱发,依靠窗外穿透的光影安顿自己的身世。脖颈间那道疤比梦中更加触目惊心。其月只是无言。默默将项链拾起戴上。她止住了哭也没有再说话。 那张三口之家的照片,很旧了,昏寐焦灼地泛黄。她驻足瞻之,黑暗承接黑暗。她感到自己的肉身比任何时刻都沉重,死之沉重。时间的网纹那么轻,梦里又依稀。照片上,有她,有其月,至于那个男人,便是她重复的梦中,站在其月尸体旁的男人。幽暗的景象,一切都很琐碎抽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