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手术前的日与夜
母亲确诊前,还在抱怨:“你爸就是瞎担心,家里一堆事,都是小毛病,等闲了再治。”医生一开始说的时候,她还在插嘴,医生急了,拿着拍的片子,一块块地指出来。她握着我的手,越来越紧,我能感受到她掌心的黏湿,是冷汗。
她出来佯装镇静,“给你爸打电话,问问他怎么办?”我的意思是就在这里,也方便我照料,不过在这的话,她的医保无法报销。她电话里絮絮叨叨,声音在颤,前后不搭,其实是希望我爸支持她在这里做手术。
我爸至始至终也没说这话:“那你就回来吧,到老家还能报销,那么多钱让孩儿出,何必呢?”她欲言又止,眼神垂了下来。
出了医院,母亲看了看天:“天气预报大雨,怎么还没下?”我一路陪着她回老家,她似乎一下子苍老,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摇摇欲坠的皮囊躺在我腿上。大雨开始下了,大颗大颗的雨珠,天地间一片灰沉,狂风呼啸,车窗上是一层层雨幕,母亲喃喃自语:“家里的田又要坏了,小船太小,这么大的雨估计要沉,记得打电话给你爸,让他雨一停,就去把水排了。”
大雨滂沱,我的心突然寂静,只剩下苍茫的天地、呼啸的雨声和我的昏沉。起来时,我的大腿处有一片湿痕,母亲无声的泪。
打点好一切,已经天黑,先住院,观察两天才能手术。父亲给了我个眼色。医院外车水马龙,我的母亲躺在病床上。
父亲点燃一支烟,声音有些低沉:“刚才我去各个病房问了,送红包的话有两千的,三千的,五千的,多了也不限,主要是送给主刀手和麻醉师。”说完停顿了一会儿,“我看不送也没事,这点医德他们还是有的。”
烟头的微亮在黑夜中忽明忽灭,“这钱我出,你就不要操心了,回去问问妈妈要吃什么,都累了一天了。”他迅速扔下烟头,用脚碾灭,去了病房。
晚上陪父亲喝了一口酒,烈火燃烧着整个口腔。
回来,母亲又变卦了。她自己去隔壁病房聊天,别人告诉她,做这种手术还是隔壁哪哪医院好,这里不行。她声音焦灼:“开坏了怎么办,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父亲有点恼火:“你一会儿一个主意,那你自己去弄。”母亲像个犯错的小孩,手足无措,愣在当场,眼泪在眼眶打转。
我一个个病房跑,找与她相同病症的病人,都打好招呼。回到病房,我假装转了一会儿:“要不我们去别的病房转转,你一个人在这里也是瞎担心。”我小心翼翼地带她去各个病房,给各个病人使着眼色,他们一个个都不吝溢美之词夸奖这主刀手,母亲的语调明显欢快起来。隔日中午,父亲小声:“都送到了。下面就等着做手术吧。”
母亲折腾到半夜,大大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夜色里偶尔有鸣笛的声音,父亲的鼾声有节奏地打着。
去手术室,她全程握着我的手,那手冰冰凉凉,有些微微颤颤。手术室的门开了,她要进去做准备,回头看看我们,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我大声跟她说:“没事的,我们在外面等着你。”
舅妈随即招呼我们坐下:“这手术时间长呢,慢慢等吧,先坐下来。”我躺在手术外的椅子上,舅妈不知从哪找到了一床棉被盖在我身上,“累了吧,先睡一会儿”,舅妈说。
棉被像是一块巨大的棉花糖,整个将我吸了进去,软软的、暖暖的,一股巨大的暖流融化了我的血液,我整个人都陷了进去。那是一个漫长结实的睡眠,抹平了我灵魂的所有褶皱,所有的疲倦一扫而空,极其舒畅。耳边似乎传来了隐隐人声:“醒醒,醒醒,你妈妈要出来了。”
我立刻起来,眼睛盯着手术室的门,父亲看着我:“都快四个小时了,估计马上就出来。”
听到里面的门突然咣一下,里面传来医生的声音:“外面进来两个人来推床。”大家一起将母亲推出,医生拿着小电筒,照着母亲的眼底,“这是几,你知道吗?”医生伸出手指头。“这些人,你都认识吗?”母亲挤出一个微笑,随即又无力地闭上眼睛。
手术结束了。
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农村人,都这样,小病都拖着,不想麻烦人,拖成了大病,只能受罪。”
突然咣的一声,我回头看去,又一床病人被推了出来,丈夫焦急地问:“怎么样?”回来时,隔壁床的病人正在借钱:“医生说没法拖了,必须治,不然人都没了,你让我怎么办?”说到最后既无奈又悲凉。
母亲突然握住我的手,我俯身,耳朵贴近她的嘴:“你的外套我带过来了,在柜子里,夜里凉,记得穿。”
我转过头,泪珠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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