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的十年
从大约小学五年级开始,我养成写作的习惯,模仿市面上的儿童文学写些套作,或者以小学生趣味改编课文和青少版名著,也就是把同班同学的名字和糗事穿凿在冒险故事里。初中结识杨嘉奕,我们臭味相投,写了几部拼凑抄袭漫画、游戏情节的长篇连载,课间叫嚷着“我写了新的”,和几个玩伴传阅。搬家到浙江,失去朋友,我开始上网,写漫画的同人文,藉此认识一个同样热爱漫画的网友。很快我们就决定合作画一部长篇连载漫画,我来写脚本,他来画图,像画《死亡笔记》的大场鸫和小畑健。当时这个梦想显得很真实,我竭尽心力原创剧情,避免模仿痕迹。然而网友最后只作了十几张图,终于以“要准备中考”为由跑路了。我并没有气愤,因为写作让我乐在其中。在写这部漫画脚本的过程中,我通过后桌的鲍延昂读到韩寒,读到《萌芽》这本杂志以及新概念之类。此前我对文学的认知是凡尔纳、马克·吐温、巴尔扎克和苏轼,怎么也不敢想正经的文学写作是自己这个能力也足够涉足的。我读韩寒的小说,又因为《萌芽》某个作者提到王小波而去读《沉默的大多数》和《白银时代》。我开始写作,以写小说为主,2012到2013年写了二十几篇短篇小说,以其中最满意的两篇参加两次新概念,都没有进复赛。2014年我放弃小说写作,大量写诗。
写诗的缘起,是看韩寒一篇骂现代诗的文章,出自《通稿2003》,我看了之后出于猎奇,去新华书店找现代诗看看是否真的不堪。我读到的第一本现代诗集就是北岛的《结局或开始》,里面的诗带给我持久的晕眩和震撼,《宣告》、《太阳城札记》让我心跳加速、心醉神迷。2012年的春季,我开始写诗,实际上是造句,想借助奇妙的灵感,把头脑中闪现的刺激用文字呈现。这一年春夏,我模仿北岛、朴树和老狼的歌词、《时间的玫瑰》里引用的翻译诗,拼出来十几首,秋季读艾略特的《荒原》,冬季读顾城,又各自模仿出十几首。我用一个很大的本子写诗,写完涂改,2013年初在干净的新本子上又工整地誊抄一遍改定的诗,作为自己的第一本诗集(书名还记得,叫做《夜水》)。
这本收录2012年创作的诗集没给任何人看过,就被我舍弃了。2013年我痴迷了一年海子,认定之前的诗矫情、没有力量。海子也没有让我停止以写小说为主的心态,但写诗的频率在逐渐超过写小说,尤其是下半年,小说字数已经比不上诗了。新概念的两次失利也让我对写小说丧失了兴趣。我的阅读也从王小波、余华转向了中国当代诗歌,通过海子我读到了西川、骆一禾还有他们所在的八十年代。金华二中的图书馆拜伊有喜老师所赐,拥有许多当代的汉语诗集。我一本接一本的读,知道了许多名字和诗作。对海子的注意力逐渐被那些不同的写作分散,我也不再迷信纯粹的抒情力量。2014年年初的寒假,我用父亲的卡去浙师大图书馆找诗集读,读那些常常出没而二中图书馆没有的诗人。我读到韩东的《白色的石头》,同一时段,我用压岁钱买了套“年代诗丛”第一辑,得到柏桦的《往事》。这是我继北岛、海子之后受到的第三阵刺激。不同于北岛和海子带给我的狂热,韩东、柏桦的诗更多带给我关于语言的思想解放。当然,当时写起来大部分还是难以做到的,只有偶尔的情况能写出自己的声音。韩东、柏桦是最影响我的两位现代汉语诗人,我想过多久对此也不会改口。前者主要是作为写作者的认真、诚恳、用作品说话,后者是格调、气质和唯美主义的倾向。
关于以阅读为核心的写诗的谈论,到2014年就结束了,因为此后直到2018年秋季,都没有特别关键的变向。中间五年最影响我写诗的是身边的同仁,最初是2014年秋季结识的之鱼和刘畅,他们小我一届,在写作上天赋高于我。现在回顾我们三人高中时的诗作,之鱼和刘畅各有千秋,属我最逊,而我当时却自居领袖,带着他们翘晚自习,在金华二中的后山以及地下车库,几个小时地谈诗、臧否作家,拿出新写的手稿朗读和讨论。大多数时候是和之鱼,有时是三人一起,单独和刘畅比较少,刘畅晚自修做作业比我和之鱼态度认真。我和之鱼经常夜游缤纷湖,在那里看黑暗的风景,随口诌一些诗句出来喂鱼。有次我们迎面碰上之鱼的班主任方丹,方丹问:你也有闲心散步?之鱼懵了,而我背叛革命伙伴,抄小道开溜。之鱼2015年有一首诗《国境线》,我万分喜欢,甚至产生嫉妒,为什么不是我写的。刘畅的《在朱基头》,当时也给我类似的体验。天黑前的午饭和晚饭两小时,我和金剑辉待在一起,主要是金剑辉听我侃侃而谈,关于写诗的想法、评论之鱼和刘畅、分享一些诗的读后感……2015年秋季的文学社招新,我和之鱼、刘畅轮流站到招新的桌子上,朗诵自己离经叛道的诗,我读的是题为《代表作》的组诗,读得亢奋激昂。结果是这场诗歌行为没有引来新社员,反而有原来报名的人过来把名字划掉了。2014年10月我和之鱼、刘畅策划搞一个独立于金华二中文学社之外的写作实力更强的文学社团,办一份民间刊物,起了个名字叫《悬挂》。这件事瞎忙了两个月,就虎头蛇尾地搁在那里,没人再提。2016年高中毕业后,我还想着法子复活这份刊物,2017年开公众号最初的名字也是“民刊悬挂”,而之鱼和刘畅逐渐几乎不再写诗了。
进入大学我的新集体是源诗社,可以说在黑大,我的精神家园就是源诗社,就是每两个星期一次在咖啡馆的诗歌沙龙以及其他与诗社成员的社交活动。2016年也是我开始能够不凭借运气而写出还不错的诗的年份,加入源诗社不久,诗作就得到初次相遇的同龄人的认同和喜欢,这对我的鼓励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源诗社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有两个,一个是苏美丽,他的阅读经验和阅读视野比我开阔,而他对于现实政治、世界问题的关注对当时狭隘、无知,只想着借助文辞表现自己的我无异于启蒙改造;另一个是陈乐,陈乐2017年春季的一批杰作直接导致我重新思考自己的“日常即兴抒情诗”的价值,因为此类写作,以我躁动的心性和并不单纯清澈的思维,抵达不到任何地方。
2017年和2018年,我的诗歌写作量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几乎是每1-2天就写一首,尝试各种未曾尝试的风格化的思路,同时打磨基本的语言。我对于写诗的热情和扩张性也日益膨胀,源诗社每两周一次的沙龙不再能满足我,我开始在网上发表自己的诗以及关于诗的言论,显然后者为我吸引了更多目光,尤其是在知乎上。我在知乎认识了狗师、黄维明等人,又通过狗师认识了瓦叔、张峰阁、刘佳怡等人,又通过这些人认识了更多网上的能够聊诗的朋友。狗师在那两年和我谈了几万字的诗,引导我读了上百本与诗有关的书,而且当时虽然在源诗社我的诗受到认同,在网络上却除了狗师没人重视。2017和2018年是我全身心投入在诗歌写作及其相关杂事上的两年,但现在看来成果不佳,至少是一片混沌,只有基本功得到了锤炼,写出过几首好诗,依然不算成为诗人。2018年是我的黑暗之年,此处不加赘述,此年11月至2019年2月的诗大抵刚愎、自暴自弃,不健康至极。
但2018年初冬(在哈尔滨即10月中旬)的阅读在我心态正常后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那就是读《黄庭坚诗选》,我陷在棉被里,读了一下午,读到房间变黑,看不清上面的字。那本诗集给了我强烈的直觉的震撼,但当时我自我中心的傲慢诗学并没有能力消化这份震撼,我甚至没去和任何人讨论这本旧体诗集,而是继续对自己那些佯狂的诗夸夸其谈去了。2019年春,当我逐渐恢复一个健康人类的知觉,我才学会去接受这转变之年的礼物。黄庭坚真正让我意识到一个我曾长期执迷的误区,那就是写诗不是表达。写诗是为了写出好诗,诗甚至不可能因为诗人暴露狂一般表达自己而显得真诚,那是一种损害诗歌尊严,也损害自身尊严的行为。这个道理我得到太迟了。
2019年3月底,我结识了陈海文。陈海文出现在我生活里,帮助我完成了一次关于精神生活的大手术,这场康复健全心灵的手术持续了两年,到2021年年初才算彻底完成。手术过程的两年可谓诗歌写作的丰收年,我对写诗有了底气而不是借诗虚张声势。2019年我甚至开始有能力重新写作小说。我逐渐想清楚关于自身的一切,从而终于有余力关切自身以外的珍贵之物,诗中真正能够如宝石的品质,并不在我虚弱的过往中,而在对此的超越中。关于这两年的诗,我想说都是完全的心灵之作,因为这正是我重构心灵的两年。
2021年是我写诗的第十个年头,我自认为写得更好了,但诗没有得到比前两年更多的认同。我对于写诗更加宽容,又更加苛刻,这反映在2021年的40首诗里。这一年关于写诗最高兴的事,是得到再望书店的青年诗歌奖,这是我第一次拿大奖和大额奖金,证明了本命年未必倒霉。
现在是2022年,我追忆自己最初十年的写作生命。如果我将长寿,这一截记忆会逐渐淡去,但我又自负地想,这些诗不会淡去,而且储存着记忆的精魂。从15岁到24岁,十年间我存了二百二十首诗,其中五十六首精选,收录于再望书店出版的诗集《节日》。我坚持给精选集起名为《节日》,因为《节日》这首诗再好不过:
熟悉的使者引我回老路
平坦、狭窄,幽深
路两边的草丛虫鸣如鼓
他告知我,不要惊扰
它们在产卵
他探手到我怀中,取出我的心脏
受他审判之时,我不恐惧而期待:
我的心脏将被放到天平
它可能比羽毛轻,也可能比羽毛重
我偶尔说谎,为一些场面;总体上
我极端诚实,让他面露难色
你为什么像便秘了一样
我关心使者的健康
像关心前面的路况
我的眼睛感应到了一些光
我的耳朵听到了酒宴和人声
我的一些喝得醉醺醺的朋友们
节日又要降临,魑魅又要现身
死去的灵魂会不会飘回来
像几十年飞化的纸钱
黯淡的萤火点缀江山
我仅想带我的爱人
逃离人造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