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及所有》第五章(二)

作者:Camille DeAngelis
渣翻: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脚
校对:G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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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高速公路旁的一家小餐馆吃了早餐,从一个老烟嗓的女服务员那里点了鸡蛋、培根和薯条,她一直叫我们“亲爱的”。 她的岁数大概只有看上去的一半大。李点了一杯咖啡,所以我也点了,尽管妈妈让我尝的时候我从来都不喜欢咖啡的味道。
女服务员把我们的马克杯拿来后,我就开始跟他讲哈蒙太太的事,讲我如何在超市遇见她,如何帮她买东西,讲她如何给我做饭吃,并答应教我编织。咖啡尝起来很苦,即使是加了那种小白杯子装的奶精,所以我立刻就把所有奶精都倒了进去,开始搅拌。我告诉他我先去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就发现她已经,你知道的。当我再次醒来后就看到萨利伏在她上面。我用词很谨慎。我从没忘我们现在在公共场合。李没有评论,但我看得出他在认真听我说话——真的在听。不管他怎么称呼自己,我知道他是我的朋友。
我们的早餐来了。“我从没想过会遇到像我这样的人,”李一边嚼着一片培根一边说。“你能想象当我走出停车场,看到你在那个人的车里时,我有多惊讶吗?”
我垂下眼睛,拧着纸巾。“请不要提醒我那件事。”
“你以前从没在车里做过吗?”他伸手去拿另一片。“没必要不好意思。一分钟后所有的窗户都会蒙上一层雾,谁也看不见你在干什么。我只是碰巧在你刚开始时就看到了你。”
我觉得自己的脸颊又发烧了。我们昨天才认识,并且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但当我们谈论起做过的坏事时却能够互相理解。隔壁桌偷听的人会认为我是那种和男孩在汽车后座做那种事情的女孩,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我真的是那种女孩。当荡妇也比当怪物要好。
我清了清嗓子。“你真的没有见过其他……?”
“没有。”他说,“你是第一个。”
“你本来也应该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但是我见到了萨利。”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相处得好吗?”
“是的,很好。”我用一片吐司把盘子里的蛋黄抹得干干净净。“他人还不错。很奇怪,但是还不错。”
“我猜当你独自旅行时,很容易变得性情古怪。他是哪种食人者?”
“问题就在这,”我慢吞吞地说。“他不像我们。他说他能闻到某人身上的气味,当他们即将死去的时候,然后他……你知道的。”
李扬起了一根眉毛。“你相信他吗?”
“他没有给我任何不相信他的理由。”我皱起了眉头。“这就是发生在哈蒙太太身上的事情。那天早上他看到我们在公共汽车上,他就知道了。”
他若有所思地啜饮着咖啡。“我猜我们这种人的确是各种各样的。有趣的是,我以前从没想过要去想这些。”李放下杯子,用一根手指在盘子里摸来摸去,想抓几片散落的培根。“你和他是怎么分开的?”
“他说我可以和他一起走,但我想先找到我爸爸。”
“你爸爸就是你要去明尼苏达州的原因?”
我点了点头。
“你认为你父亲是我们中的一员,所以他才不得不离开你?”
我又点了点头,但他这个说法让我觉得有点愚蠢,好像这个解释太简单了。
“你怎么知道他在明尼苏达州?”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来自那里。”
“那你可能得花点时间才能找到他。如果你能找到他的话。”
我从没想过我会找不到我爸爸。我根本不敢这样想,所以一直以来我想的都是:周末的早晨,我爸爸会为我播放披头士乐队的唱片,为我们做一顿我刚刚吃过的这种早餐,而他做的甚至更美味,而我心不在焉地低声哼着《埃莉诺·里格比》的副歌。服务员走了过来,李在她给他倒咖啡的时候朝她笑了笑。她走开了,他喝了一大口咖啡,眼睛盯着塑料桌面。
“那你为什么要回家呢?”我问。“只是看家人?”
“算是吧。我已经答应我妹妹在她考驾照前给她上几节驾驶课。”
“你经常回家吗?”
“不怎么回。”
“你独立生活多久了?”
“十七岁的时候就离开家了。”
“你现在多大?”
“十九。”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我,就像他第一次看到我一样。“你多大?十五?十六?”
“十六岁。”我生硬地回答。当你独自在外时,看上去年轻并不是一件好事。“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凯拉。她是个好姑娘。”我几乎能看到他在脑子里权衡着事实,把它们分成几堆——哪些该告诉我,哪些不该告诉我。“我们有着不同的父亲,”他最后说。“我妈妈,嗯……她就是这样。”
“你为什么离开了?”
“你为什么要想这个问题?”
我向前探了探身子,压低了声音。“我看不出你对他们有什么危险。”
“与这无关。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他放下咖啡,扬起眉毛,把头朝门那边歪了歪。
我们付了账,爬回卡车里。李打开收音机,拨弄着电台调频器,直到找到一首可以开车听的歌。“你喜欢沙妮娅·吐温吗?”
“当然。”今天早上阳光明媚。我们经过一片又一片新翻的土地,空气中充满了拖拉机令人心旷神怡的嗡嗡声。世界又焕然一新了。我想起了巴里·库克的小女儿,希望她的母亲不要总是那么生气。我希望她能找到另一个男人,一个好男人,一个不会酗酒,不会在糖果区骂陌生人的男人。
我们到了伊利诺伊州时,李觉得我们已经安全了,可以停下来换个新轮胎。我们把车停在加油站,他就进去了。
我踢到了一个空的万宝路包装,环顾了一下这辆卡车的内部。当然,卡车内部令人作呕。巴里·库克不仅是得来速之王,他显然也分不清他的卡车和垃圾桶之间的区别。每次吃完饭,他都会把外卖袋扔在副驾驶一侧的地上。唯一一件我怨不到巴里•库克头上的恶心玩意,就是塞在驾驶座下的那个白蓝相间的沃尔玛购物袋。
看来我们会在这里度过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所以我想不如把这里收拾一下。我找了一个塑料袋,开始收集香烟包装、麦当劳汉堡的包装纸和空的汽水杯。我从卡车里出来时,已经捡了三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准备把它们和安迪剩下的衣服一起扔进垃圾箱。
李走了出来,建议我们在等修理工的时候去买点必需品。他从街对面的五金店买了一个十加仑的水罐,店主让他在后面的水泵里加满水。店里放着一个装满木屑的垃圾箱,当罐子加水的时候,李朝垃圾箱里面看了看,掏出了一大块胶合板。
“这是干什么用的?”
“卡车床。”
“啊?”
“你会明白的。”
车修好后,李拿出巴里的钱包付了账,我们又回到了卡车上。
“等一下,”我说。“你换了车牌吗?”
“换了,多花了一点钱。”他笑了笑。“否则我们没法继续开着它。”
我扬起眉毛。李看着我,又笑了。“难道刚刚有谁给你加冕成正义女王了吗?”
*****
夜幕降临时,我们已经到达肯塔基州两个小时了。“你觉得在户外睡觉怎么样?离这里不远有一个国家公园入口。很安全。我以前在那里睡过。”
“外面冷的时候你怎么办?”
他笑了。“往南方开。”
我们走岔路去了州立公园,但我没有看到任何露营地的标志。李在一个小型停车处停了下来,停车处有一块当地动植物的指示牌,沿着不同的步行路线上的蓝色箭头走,你就可以欣赏到它们。“你有帐篷吗?”我问。
“不用。我们可以睡在车后面。”
当他说卡车床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他指的是字面意思。“如果有人发现我们怎么办?”
“他们不会的。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不过为什么要用胶合板?”
“即使是在夏天,金属到了晚上也会变得非常凉。而买一块泡沫塑料是没有用的——它很快就会碎掉,而且躺上去也不是很舒服。”
“你把一切都考虑周全了。”我说,他耸了耸肩。
“一旦你发现自己独自在外缺乏生活必需品,你会很快变得务实起来。”我看着他从背包里拿出各种很实用的东西:一个睡袋和一条备用毛毯,一把手电筒,一口锡罐,一堆比克打火机(“纪念品”,他说的同时嘴角歪了歪),和一个小丙烷野营炉。“晚餐喝豆汤怎么样?”
“那再好不过了。”我说。像变魔术一样,两个锡杯、两个汤匙和一包汤料已经从一个装得满满的背包里冒了出来。李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一张旧的野餐桌上,餐桌上面刻着一些很可能已经不再相爱的人的姓名首字母。嗡嗡的蝉鸣使整个森林充满生气。夜色渐浓,我的新朋友正在给我们做饭,我抓起他的手电筒开始写日记。
“李?”
“嗯?”
“你在爱荷华州做什么?”
“你总是有这么多问题吗?”
“差不多。”我停顿了一下。“如果你什么时候想要抛弃我,你就直说好吗?”
李抬起了头。“这算什么问题啊?”
我把萨曼莎的事告诉了他,希望他能说他永远不会抛弃我。他只说了一句:“我不喜欢说话不算数的人”,但这句话像是一个承诺。
天一黑,我们就在平板床上安顿下来——李让我睡他的睡袋,把备用的毯子折成一个垫子——有那么一会,我们聊着一些与失踪的父亲、搭便车的危险或者那些不该吃的东西无关的事情。
他举起一根手指给我朝夜空中点着那些他编的星座——一只长颈鹿、一只飞艇、一块巧克力曲奇——这让我想起了杰米·加什,然后我们的谈话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这是我的错。我又是第一个睡着的,倒不是说我睡得好。我醒来时李又不在我身边。在胶合板上躺了一晚,我脑子已经成了一团糨糊。
李正坐在野餐桌上,用野营炉烧水煮咖啡。他递给我一个冒着热气的锡杯,我们默默地迅速喝掉,然后回到卡车上准备上路。我抬头看着越来越亮的天空,想起了爸爸。弗朗西斯·耶尔利就在我们身后的某个地方待过,但是没有停留太久。在那一刻,我确信他离开只是因为他相信这样我会更安全。“你找过你父亲吗?”我问。
“没有。就算我去找他我也不可能找得到。”
“可是你从来没有想过吗?如果有办法找到他——你会去找吗?”
“不。如果我们见了面,他活不下来的。”
我笑了,他也笑了,但他的笑声消失了,变成了一种忧伤的沉默。“你觉得你妈妈怕你吗?”
我的胃翻滚起来。我盯着他看。
“对不起,”李说,“也许我不该问的。”
加油的时候,我把自己锁在小超市的洗手间里。地板脏得我没法坐下,所以我只能蹲着,把脸夹在两膝之间,哭了起来。
真相像是一只张着大嘴满怀期待的怪物,那怪物甚至比我自己还要可怕。它在你脚下打着哈欠,你无法逃脱,一旦你倒下,它就会把你咬成碎片。
当然,我曾经隐隐意识到了我母亲一直害怕我,但现在这句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让我更明确地意识到或许的确是这样。她从来没有爱过我,是吗?她觉得对我有责任,就好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她的错,因为她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她对我的所有善意都是出于内疚,而不是爱。一直以来,她都在等着我长大,能独立生活。
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玛伦?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抓起一沓厕纸。“我马上就出来。”我擤了几次鼻子,然后看着擤鼻子的纸巾。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事情沦落到什么地步,看着自己的鼻涕总会使我好一点。
当我打开门时,李就站在门外。“你必须要现在走吗?”我问。
“不。”他仍然望着我,双臂交叉,眉头紧锁。有那么一秒钟我以为他要给我一个拥抱,但他扭头大步走向卡车。当我打开副驾驶的车门时,我发现一罐可乐和一个铝箔包裹的东西在座位上等着我。“觉得你可能饿了。”他一边说一边咬了一口三明治。是烤牛肉。
“谢谢,”我说。但我甚至尝不出它的味道。妈妈从没让我饿过肚子,但实际上她一直希望能把我锁在笼子里。她每天晚上给我做的也不是晚餐——而是一种自我牺牲。
“听着,如果我让你伤心了,我很抱歉,”李说,“但我不会小心翼翼地回避你的感情。”
我耸耸肩,看着窗外。
那天我们很晚才到达廷格利。李把车停在了一个狭窄的双层住房社区路边,那里似乎还保留着中产阶级体面的记忆。社区里一两栋房子的门窗都用木板封住了,空气安静得我都能听到街灯的嗡嗡声。我们下了卡车,我跟着他沿着人行道走,经过了几栋房子,李拐上一条车道。这是一所看上去很凄凉的房子,屋前人行道的花坛里杂草丛生。
“这所房子是谁的?”我低声说。
“不是谁的。”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弯腰从一块饱经风霜的擦脚垫下面取出一把钥匙。“哦,放松,这曾经是我姑婆的房子。她两个月前去世了,没人想买。”
“我很遗憾。”我觉得这样说很愚蠢,但我说不出来别的。
“嗯。”他耸了耸肩,转动着锁孔里的钥匙。“我们今晚可以呆在这儿。明天早上我还得去找我妹妹,然后我们去明尼苏达。”
李的姑姑的房子不如哈蒙太太的收拾得好。房子里空气污浊,散发着疾病和废弃的气息。我伸手去按灯的开关,李举起一只手阻止了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在这里,尽量别撞到什么东西。”
“但是我什么都看不到!”
“你会习惯黑暗的。”
我们在一个小厨房里。借着街灯的灯光,我能辨认出一盏玻璃灯挂在我们右边的圆桌上,左边靠墙的是L形柜台和一台冰箱。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对食物的渴望。李一定也有同样的想法,因为他打开了炉子上方的一个橱柜,朝里面探头探脑。“哦,不错。这里还剩一些汤和豆子。”
他把罐头放在柜台上,打开另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开罐器。我们用微波炉煮了汤,然后我拿出了我的日记和那只手电筒。“你总是在那本书里写东西。”
我耸了耸肩。
“我能看看里面的图片吗?”
我把日记本递给他。“不要读那些文字,好吗?”
“当然。”
他翻页时,图片周围的贴着的透明胶带发出一种嘎吱嘎吱的声音。他盯着我在图书馆的一本书里找到的蚀刻画,那本书叫《苏格兰古怪而奇妙的传说》。图片说明写着:警察发现了桑尼·比恩和他的食人族的巢穴。角落里有一堆堆的骨头,天花板上悬着人的四肢,黑暗中有几十张斜着眼的脸,还有一只冒泡的大锅,旁边有个在火光中露出尖牙的老巫婆,她一定是桑尼的妻子。在洞穴的入口处站着一排穿着制服的人,对着几十年来大屠杀的证据目瞪口呆。桑尼自己正举起一把斧头来对付入侵者。
在今天之前,我都无法想象自己在那个山洞里的样子。现在那个山洞甚至看起来很舒适。
“恶心。”李最后说,然后翻到《农神吞噬其子》的复印图上。他把手指放在那个婴儿的头本应该在的地方。“我曾经在一本书里看到过这幅画。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我们中的一员。”
“谁,戈雅吗?”
“他叫这个吗?”他合上笔记本,把它滑过桌子。“这像是一本关于怪物的书,”他说。
我用手指抚摸着黑白大理石图案的封面。“这让我感觉没那么孤单了。”
他站起来把盘子冲洗干净。“我要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你可以去楼上右手边的卧室睡,那里的床是最舒服的。别开灯也别开窗。邻居们会注意到一切。”
这感觉有点像回到了哈蒙夫人的家,只是不太舒服,因为没人邀请我进去。上楼的时候,我用手电筒照着挂在墙上和梳妆台上的家庭照片,但我没有看到任何李的照片。
床垫很旧,弹簧像是能扎进我的肋骨。我躺了很长时间都没有睡着,房间里的空气像个妖怪一样压着我的胸口。当我终于倒下时,我梦见自己在蜿蜒漆黑的长廊里奔跑。墙上写着巨大的、淌着泪珠的字。我知道这些字是爸爸写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读。在梦里什么都闻不到,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在用晚餐的香气引诱我,让我垂涎三尺。
注释:
①得来速:所谓“得来速”,即通过三个窗口让消费者在汽车上完成全部购物过程:“消费者驾车在第一个窗口点餐,在二个窗口付钱,然后在第三个窗口取东西,然后开车离去;其全新的服务思路就是将“麦当劳真正快餐感觉”传递给新顾客,让他们体验不用下车就可以享受到麦当劳特有的美味和服务。得来速餐厅最大的长处是节省时间,所有的餐厅都把从汽车进入到出去的驻留时间最大定在3分钟。
②《埃莉诺·里格比》:《Eleanor Rigby》,是英国摇滚乐队The Beatles的歌曲,收录于乐队1966年专辑《Revolver》中并座位单曲发行。歌曲由约翰·列侬与保罗·麦卡特尼共同创作,署名为Lennon–McCartney。歌曲由乔治·马丁进行了弦乐四重奏的编排,歌词讲述了关于孤独的主题,延续了乐队由主流流行明星向更加具有实验性质的录音室乐队转变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