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的故事
——“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屈原《离骚》)
在森林的深处,有一片广阔的草坪,这里一年中总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闷热并且雨水缠绵,总感觉到处都是湿热的。不知道到过了多少年,草坪的东南边出现了一个小水潭,渐渐的这个水潭越变越大,慢慢地形成了一个湖泊。不知道为何,某一年开始雨水逐渐减少,到后来过了很久很久这里都没有再下一滴雨,甚至都让人忘记了雨水是什么样子的。风从来没有找到过来这里的路,湖面很平静,如镜子一般映照着反着光丝缎般的蓝天,偶尔奇怪的白云从这里路过,不小心低头看见了自己在水里的样子,就害羞地跑开了。森。林一直这么茂密,树与树之间看似杂乱,但又总像按照某种规律排列着,仿佛每一棵树都应该并且只能站在它所处的位置,不能偏离丝毫。草坪常年只有一种颜色,无论往哪里看,颜色的深浅都是一样的,没有浓也没有淡,就连每天早上每颗叶尖的朝露大小都一样,折射出的阳光都像在上方的空中织出纹理细密一致的网,随着太阳的西移不知不觉消失了。不论怎样,湖面一直都那么静。
说不清是哪一天,一只受伤的天鹅来到了这里。看上去它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再怎么挣扎它也无法让身体完全离开地面了。最后一次尝试后,它的脖颈彻底耷拉下来,方佛已经失去了天鹅的骄傲。它的眼前是绿色的,是红色的,是黑色的,然后腿一挣扎,草坪还是安静的,就像它没有来过一样。
天鹅一直生活在这里,它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没有离开过,它什么都知道,因为所见即所有,只除了它会飞。生活总是不快乐的,因为没有快乐过,所以不快乐也不是真的。
这一天,和往常一样,也是日升月落,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天空某一刻就出现了一群乌鸦。嘈杂的声音尖锐突兀地响起,就和它们的出现一样,没有任何征兆。带来了风,带来了色,还带来了过去和未来。
天鹅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除了我还有你,乌鸦们没有看见天鹅。毕竟谁会想到安静也是语言,谁会看见比雪还白的白。
时间似乎停住了,又似乎过去了一个世纪。在忙着争吵、打趣、惊慌、嬉闹的这群乌鸦中,有一只尖叫起来
“那是什么东西?”
他的惊讶没有引起注意,但总像一个开关,所有吵闹,渐渐安静下来。并且一个一个都望向同一个方向。安静就是一块巨石,压下了所有疑问,过分的压抑总会爆发。
“这到底是什么?”
“这里下雪吗?”
“是不是其他地方的雪化了?”
“不一定是雪吧,有可能是别的?”
“还有什么东西这么白?”
“白的就一定是学雪吗?”
“你见过雪吗?”
“我听说雪是彩色的?”
“雪怎么可能是彩色的?”
“雪也不一定是白色的呀?”
“是不是雪有什么关系,它一定是什么东西?”
“也可能是我们的幻觉?”
“幻觉怎么可能都产生一样的幻觉?”
……
争吵一开始就很难停止。
“你们是谁?”天鹅第一次听到从自己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很陌生,但好像就应该是这样,再好听一点,再难听一点都不对。
没有回答,因为也没有听到。在争吵中很难听到外界的东西,重要的是表达自己的意思,寻得认同。
“你们到底是谁?”第二次开口就顺畅了许多,习惯在不知不觉中养成就很难改变。
“你……们……到……底……是……谁?”安静在一瞬间降临,这特意放慢提高音量的第三开显得很刻意。
答案比地面的绿草多。
“我们是从那边过来的……”
“我们是乌鸦。”
“我们是科考特*圣斯坦家族的乌鸦。”
“你还没有介绍自己,我们为什么要先介绍?”
……
天鹅沉默了,七嘴八舌的乌鸦还是七嘴八舌,适应也只是被动的。天鹅开始意识到过去的真的过去了,未来是什么它不知道,也没有任何新来的知道。
如果一直争吵下去,故事就永远这样,没有结束。
乌鸦1发话了“我们轮流问吧。一次一个问题。”
大家都同意,毕竟要想平息争端,看上去公平最重要。至少是一个团体内的公平,天鹅不在团体内,它只是天鹅。它没有拒绝回答的权利,也没有保持沉默的义务。
“你是谁?”
“不知道。”
“你为什么在这里?”
“不知道。”
“你怎么来这里的?”
“我一直就在这里。”
“除了你,这里还有别人吗?或者其他生物?”
“我记得就只有我。”
“这里是哪里?”
“不知道,不过……我叫它小静。”在这些问题中,天鹅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愧疚。似乎从来对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而感到愧疚,面对对方随着问题增多越来越不可思议的神情,这份愧疚一直在增加,导致回答得越来越小声。并且对方也能预想到它的回答根本无法获得有效信息,越来越不在乎它的答案,这些问题仅仅成了自己宣泄对未知的忐忑情绪。
天黑下来,天鹅有些累了,往常这个时候,它应该在湖里游泳,随着自己当天的情绪的体能边游边漂浮一段时间后,上岸找一个草地更柔软的地方休息。虽然这种柔软也只是一种错觉,毕竟这里的草地从来没有哪里会与周边有任何细微的差别。天鹅却从来没有在同一个地方醒来过两次。
这一天的最后,天鹅没有游泳,也没有特意找休息的草坪。它只是稍稍更远离了这些外来者一点,然后不用担心嘈杂的声音,因为这一天的经历已经远远超出了它此前生活的总和,精神已经极度疲惫,睡眠如同黑暗一样不可抗拒的来到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太阳也照常升起。天鹅还是在第一缕阳光照在湖面上时醒来,周围就像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宁静。当脑子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环顾四周,发现了远离湖边靠近树林的旁边有不小的一片黑点点。使劲儿眨了眨眼睛,才能确认昨天发生的一切不是梦。那突如其来的新朋友会让它和与它相关的所有改变。
是的,天鹅称这些与它不同的不速之客为朋友。因为它们虽然让他措手不及和疲惫不堪,但是昨晚它最无防备的时候并没有伤害它,这是善意的。
在它还在出神的时候,一个黑店靠近了它。
“你醒啦,你好,我是鸦7。”乌鸦7声音很低,从它脸上小心翼翼的表情明白说明不想惊吓到天鹅。
“你好,我是……。”声音很犹疑,虽然面对发问的数量减少,相对减轻了它心中的压迫感,但还是对交流的生疏感没办法很快消除。
“你不用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乌鸦7立即接口。
“我知道,我一直自己在这里,没有其他的。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顺畅的一句话让天鹅有了细微的成就感。
“你从来没有见过别的啊?”乌鸦7觉得自己听错了。
“嗯。”
“麻雀、鸿鹄,大雁、蜜蜂、老鹰……都没有吗?”乌鸦的声音增大了。
“没有,那些是什么?”天鹅从来没有过的好奇心冒出头。
“那你从来不聊天?”问完后,乌鸦7张大了嘴。
“我和小静和阿绿聊天。”天鹅不知道为什么,乌鸦7虽然没有说任何不好的话但是激发了自己的逆反心。
正说着树林边的黑点点陆陆续续有移动 ,并且慢慢朝这边走来。
“小静和阿绿是谁?”乌鸦7没有发现天鹅的情绪波动,继续发问。
“小静就是它,阿绿是它。”天鹅一边说,一边先指向湖面,后指向森林。
“你给湖和树取名字,还和他们聊天啊?”乌鸦7声音猛然放大。
“我……”天鹅来不及反驳,乌鸦7又打断了它。
“那不就是自言自语吗?哈哈哈啊哈哈哈……”乌鸦7得出结论后,笑声响得树林都有回音。
周边的黑点都围了过来,天鹅对着忽然的变化紧张起来,双脚不停的抬起放下。
“你别紧张,我是鸦1。”围上来的乌鸦中,一只相对壮实的乌鸦走上前说。
天鹅看向他,没有说话。
“你刚才和鸦7说的我听到了。别害怕,我们没有恶意。就是昨天路过的时候看见这里不一样,就过来看看。昨天有些失礼是因为没想到会看见你。我们好多年没有看见天鹅了。”乌鸦1的声音更平稳有力,好像真能让天鹅平静下来。
“也没有很多年,我爷爷的爷爷还见过呢。”鸦群中一个嘀咕声并没有引起大家的重视。
“你真的是天鹅吗?”乌鸦1继续发问,语调虽然急切,但是语速比昨天放慢了很多。
一段时间的寂静,好像连呼吸声都没有。天鹅感觉到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自己有义务给出一个正确答案,遗憾的是就算它给出答案,也没有谁能为这个答案下判断。
“我不知道。”天鹅说完,又补充道,“是真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得到确切答案,鸦群又开始了窃窃私语。和昨天不同的是,今天没有发问,而是内部讨论,声音也比昨天低了很多。
“真是天鹅吗?”
“应该是吧,和我爷爷收藏的画像很像。”
“不可能吧,天鹅不是这个颜色。”
“笨蛋,天鹅本来就是白的。”
“也可能不是,你见过白天鹅吗?别人说的你就相信。”
“你什么都知道,那你说它是什么?”
“原来天鹅的白就是这么白啊!”
“我觉得先不要下定论,它应该自己证明自己是不是天鹅。哪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的?”
“对对对,难说它就是装的,冒充天鹅。”
“我觉得它很好,应该不会说谎吧。”
……
天鹅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些细语断断续续传进它耳朵里。有些听得清晰些,有些听不太清。总之,给它的印象就是作为天鹅应该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莫名的天鹅觉得它是有这个骄傲资本的。
乌鸦1在一旁心不在焉的听着细语,面无表情的认真观察天鹅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专注的观察面容下,有一股隐隐的暗含喜悦却被压抑着的激动。
“你说它全身都这么一个像发光的颜色,很难说清它是不是天鹅,如果它身上有一点黑的应该就能知道它到底是不是真的白天鹅了。”一片嘈杂细语中,天鹅清晰捕捉到这一句话。
天鹅有些犹豫,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抹黑。难道没有黑点自己就不白了吗?可是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办法弄清楚自己是不是白天鹅。
乌鸦1一直没有出声,只是一旁静静观察。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一直停住了。
鸦群的争吵从毫无主题重点的天马行空各抒己见,逐渐发展为一个中心“它们看见的新生物,应不应该通过往自己身上抹黑点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就是黑天鹅”。
“反正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我会想到这个办法也是因为对它没有任何伤害。”鸦7从有些不确定的提出想法到后来坚定认为这是自己想出来的绝妙账主意。
“你想不出来不代表没有,可能只是说明你笨。”鸦5一脸不服气的开始人身攻击。
“这是一个好办法,能最快验证它到底是不是白天鹅。”鸦9持赞同意见。
“可是就算抹上黑点,能证明它是白色的,也不一定能证明它就是白天鹅鸦。也许它只是只白乌鸦呢。”鸦2说完,发现大家一脸古怪的看向它。于是小声反驳道:“本来就是……”
“呵呵,还白乌鸦呢,我看是你昨天下降的时候摔坏脑子了。我觉得抹黑点的主意不错,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方法。”鸦4表情不屑。
……
虽然没有理论,也没有经验。可一但有个念头在心里产生,就像施了魔法一样疯长起来。抹上黑点就能证明我是白天鹅了。这种想法,从一开始的疑惑到后来的坚定,并没有花太多时间。
这一刻天鹅仿佛置身于真空中,周围没有那群新朋友,也没有树林、草地和湖泊。就是只有那个疯长的念头。
拨开草坪上茂盛的绿草,翅尖插入带着湿气松软深沉的泥土中一扣,再将翅尖的深色泥土往身侧一抹。立时雪白的发亮的身侧出现一道短短的裂痕。
鸦群里传来一声抽气声,是在鸦群里一直关注这天鹅,但出声的鸦3发出的。也许是这个声音与周遭太不和谐,也许是争吵的声音不算大,也许这只是本该发生的。大家一起往天鹅看去,很快发现天鹅身侧的那条深色的裂缝。
“它真的往身上涂黑啦。原来它真的是白天鹅。”
“那是早就有的吧,可能我们之前没有发现。谁也没有仔细围着它转圈看过呀。”
“明明就是它刚才涂黑的,你没看见不要乱说,总有看见的。”
“对对对。就是刚才涂黑的。”
“怎么可能,如果你是白天鹅,你会往自己身上涂黑吗?这说不通。”
……
乌鸦的争吵换了方向,还是没有停止。天鹅发现事情并没有向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甚至好像完全不同,不安越来越强烈,它开始慌张了。
“是你们说……”天鹅被自己颤抖的声音吓到。
“我们就是在讨论,并没有对你说什么。”鸦4打断了它的话。
“要不我们帮它再抹个黑点,它抹的形状不对。”鸦5思索了一下说道。
“是呀,它什么也不懂,我们可以帮它弄。”一些乌鸦赞同。
“这样不好吧。”也有不同的意见。
“反正你也有一个黑裂缝了,我们帮你涂黑点吧,这样能更好分清你是不是白天鹅。”鸦5边说边走向天鹅。
“可是万一……”天鹅的反对并没有说完,鸦5已经将手上的黑泥点在了天鹅身上。
同一时间其他乌鸦也它们走来。
“你涂的形状也不对。应该是这样的。”鸦4也用翅尖将黑泥涂在了天鹅身上。接着其他乌鸦纷纷跟进这个行为。
事情发展的如同脱轨的列车完全朝着天鹅无法预料的方向飞驰,天鹅楞在原地,完全僵住,动惮不得,从震惊到渐渐麻木,眼神放空,也忘记了反抗。
当太阳气喘吁吁爬到天空最高点开始往下滑时,鸦群动作停了下来。这时站在它们面前的天鹅身上已经看不白色的羽毛,任谁此时看见天鹅都会觉得这是一直黑天鹅。
从昨天见面开始就情绪高昂,争执不休的鸦群平静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没有话说,身上的力气似乎也已耗尽。
鸦1从一边走出来,正对天鹅,清了清嗓子,说“我觉得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这次见到你很高兴,但是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在这里已经耽搁很久了,必须要离开啦。其实你不离开这里的话是不是白天鹅并不重要,我们并不是都需要认清自己。稀里糊涂也是一种幸福。有机会再见吧。”说完就走开了。其他乌鸦陆续跟在他后面开始整理队形,做起飞的准备。
忽然,鸦2跑过来,面对天鹅说“很高兴认识你,下次如果你要去旅行欢迎来我家乡。我带你去看书上真正的白天鹅。”说完后跑回自己的队伍。
当鸦群在天空变成一片小黑点后,天鹅来到水边,看到了水中倒影的那只黑天鹅。耳中又听见鸦群飞向天空中鸦7一句若隐若现的话“我就说怎么可能有白天鹅”。
久久……湖中泛起一点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