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相信任何人？

在好几个地方看到有人贴出下面这段文字，作为“人生的箴言”予以“教育青年”：

意大利黑手党在教育自己的孩子时经常采用这样的方法：让自己的小孩从高处跳下来，说自己会接住他；而孩真的往下跳时，父亲却并不接，而是对那个摔倒在地的孩子说：“不要相信任何人”。

有位转发这段话的朋友有感而发，说：不相信任何人，你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其实关于黑手党的这段话，其出处来自社会学家Diego Gambetta，他复述的只是一个老年黑手党头目的经历，这远远不等同于“黑手党经常这样教育自己的孩子”：

也是黑手党的爸爸曾让他爬上一堵墙然后让他往下跳，并保证会在下面接住他。开始他不乐意，但经不住老爸的坚持还是跳下去了，结果摔了个“狗啃屎”。他的老爸借此事来向他传递一条生存智慧，简单来说就是，“你必须学会谁也别信，爹妈也不例外”。

意大利黑手党主要活动在意大利南部，那是举世公认的缺乏良好的社会运转秩序和总体上没有建立相互信任的地区，社会普遍奉行的准则可以概括为一句话，那就是：“在一切可能的情况下利用直系亲属以外的人，不然他们就会先利用你”，或者，更极端一些——像Diego Gambetta所引述的那样——就算是家人也不一定靠得住。

很明显，奉行这类生存规则的地方不会催生社会合作，而它对政府治理和经济发展的负面影响已被广泛证实。就是这个意大利，国内政治生态混乱，官员腐败频发，而作为黑手党根据地的意大利南部，则是腐败的重要源头地，同时，那儿也是西欧最贫困的地区。

人类社会的发展历程中，人首先信任的是与其有血缘关系的人，然后再推而广之，信任同处于一个宗族或经济小共同体的人，即福山（Francis Fukuyama）所说的“信任半径”（radius of trust）。这也是为什么几乎所有的生意都始自家族生意的原因。

在我们国家，一直以来，一个家族内部的关系通常是紧密的，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是也，但几千年的皇权专制统治，战乱饥荒频繁，告密文化盛行，则让我们很难信任陌生人，因此公共生活中的诚信度与合作度很低。我国长期存在的官场任人唯亲和腐败，长期的社会经济发展原始落后，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这里。

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在其《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指出，新教改革之所以重要，不仅仅因为它倡导了个体经营者的诚实、守诺、互惠，更因为这些美德是历史上第一次在家庭以外被广泛地推广和践行。他认为，这是推动西方资本主义发展的决定性因素。

我们为什么不信任“外人”？因为我们的前辈、我们的亲人包括我们自己，因为轻信别人而屡屡吃亏，因为助人却常常被反讹一口，而公权力在其中却往往不能提供正面的帮助，渐渐地，这种不信任就成了群体意识。

这是不得已的结果，决不是最优的选择。所以，我们才在大街小巷呼唤“诚信、友善”等“核心价值”，所以我们才诅咒那些爱“告密”的小人、鄙视那些爱“举报”的学生，唾弃那些得了救助却讹人的混蛋。

如果拿这个黑手党的故事，作为世事洞明的“箴言”，那我感到的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