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之下,再无野人传说(补)
中午吃饭时,表姐说铁桥下有个疯婆子被居民举报送往派出所了,接着又聊到了家里那些患有“精神病”的远房亲戚们,无一例外,都是女人。表姐她二姨婆,年轻时还是比较有文化会打扮的女人,嫁去了外地,结果被丈夫家暴得不省人事,精神混乱,老年改嫁给了一个残疾人,才算是有了个归宿。这样的配置在农村并不少见。还有个远房堂哥,他的母亲在很小的时候便跟人跑了,父亲因为醉酒一夜栽进了池塘里,因此从小就被人在背后议论是没人要的孤儿。但是去年过年的时候,派出所打电话说这里有个人声称是他的母亲,堂哥回去一看,果然是。但是恨意和责难都被时间消磨了,更何况,他的母亲已经患癌,马上就要死了。原来,是她年轻的时候嫌家里穷便想着去外地挣钱,结果被拐卖到了大山里,她又没文化不识字,我们那的地名都是方言,所以也说不清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现在男人死了,才从山里逃出来,然后被警察发现,循着身份证上的信息才找到了家里……
上次听说这样的事情还是在《盲山》里,或许是现在反映现实的作品越来越少了,所以当现实向我们扑面而来的时候,却带上了荒诞的气息。
“所以精神病一开始都是正常人。”我弟说。
构建的疯病和逃离不掉的身份,我想到了福柯的《疯癫与文明》,个中滋味值得玩味。
福柯在1961年为此书做的内容提要中说:“在蛮荒状态不可能发现疯癫。疯癫只能存在于社会之中。它不会存在于分离出它的感受形式之外,既排斥它又俘获它的反感形式之外。因此,我们可以说,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疯癫是作为一种美学现象或日常现象出现在社会领域中;17世纪,由于禁闭,疯癫经历了一个沉默和被排斥的时期。它丧失了在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的时代曾经具有的展现和揭示的功能(例如,麦克白夫人变疯时开始说出真理)。它变得虚假可笑了。最后,20世纪给疯癫套上颈圈,把它归为自然现象,系于这个世界的真理。这种实证主义的粗暴占有所导致的,一方面是精神病学向疯人显示的居高临下的博爱,另一方面是从奈瓦尔到阿尔托的诗作中所能发现的抗议激情。这种抗议是使疯癫体验恢复被禁闭所摧毁的深刻有力的启示意义的努力。”
一方面,疯癫被不断地划出正常的精神范畴,另一方面,人们又展现出对异于常人的人社会化的“仁慈”之心。
也是在今天,一年前那个课程小组突然发来消息,原来是老师的微电影课题需要投票,还要求每天投一次到20号。我看了下短篇,讲述了一个上大学的留守儿童从“孤僻”到通过小组治疗融入班级的故事。且不说这件事本身是否具有可操作性,其背后暗含的逻辑假设和专业价值也值得我去思考:1.不合群是问题,需要被拯救 2.不合群的人自己也是痛苦的,想要被拯救 3.拯救的唯一途径是融入群体。这是否是那些所谓“健全人格”的人的单方面意淫?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当一个人被生下来,便意味着其脱离了动物性和个体性,不可避免地被纳入到既有社会体系中,并不由个人意志所左右。所以,就算是“疯子”,终其一生,也难以摆脱其社会身份。人们所希冀的,是与异常相区隔,并积极改造他们,使得其被同化。
这种同化般的征服欲在不断地扩大,处于社会机器中的人类不断制造假想敌,从而超出了人类群体而触及其他物种、荒野怪谈和宇宙边际。
小时候到了夏天,便会因为电力供应不足而停电。我们总是围在院子里,听外婆和隔壁奶奶讲述美女蛇的故事;孩子们也总是一起窝在被子里,讲笔仙的故事。“啪!”电来了,黑夜褪去了它的触角,目之可及看得一清二楚,鬼怪们也随着灯光被驱逐出意识。
电视节目、百科全书无疑又给了这些异常容身之所。神农架的野人传说让人们对人这一物种又有了原始的好奇。于是,又有了许多狼孩、猴孩、熊孩的传说,小时候看电影频道放映的《变成熊的孩子》哭得稀里哗啦,虽然懵懵懂懂,但是他们到最后都无一例外回归了人类社会的怀抱。更别说外星人,最后都要被人类发现,被人类打败。
人类孤独吗?我想比起害怕孤独从而不断探索,突破认知边界,不如说一切异类都要被融合成同一,穷尽一切、急不可耐。没有什么是难以被理解的存在。一切超出认知范围的事物,都要被吸纳、被同化。
或许还要很多年之后,沧海桑田,才能真正看清工业革命对我们的意义。一盏小小的电灯,摧毁了无数野人的传说。所以,人造的灯光企图代替自然光源,吞噬星空,就好像晒太阳本来是每个人的权利,却被筒子楼明码标好了价格。
但是自大的物种也尚且对未来存有欲望,对未知保留一颗敬畏之心。所以,克苏鲁的传说再次崛起,试图用摧毁理性的方式,来不断告诫人自身的有限性。
如今,新筑好的混凝土路几乎已经延伸到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而那些不断闪烁的万家灯火,犹如一个巨大的人造心脏,其脉搏遍布整个星球,似乎也在告示着地球以人类重构的方式跳动,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下一个目标该去往哪里呢?我想,或许在地心深处,有一天,某种力量会重新苏醒,秩序被打破,混沌终将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