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年說書
看看又是一年已過。點檢去年所讀所得書冊。似乎收獲不少。遂作一拾掇。以示志念。

一。《葦岸日記》
知堂《書房一角》的序文有這麼一段:“從前有人說過。自己的書齋不可給人家看見。因為這是危險的事。怕被看去了自己的心思。這話是頗有幾分道理的。一個人做文章。說好聽話。都並不難。只一看他所讀的書。至少便顛出一點斤兩來了。”
這話自然是有道理的。雖然沒有見過葦岸的書房。不能知道他架上的藏書。但他的日記裡卻很喜歡記下他去書店買書的痕跡。這和登堂入室也相去不遠。這樣一天一天讀下來。彷彿看到葦岸一磚一石堆疊起屬於自己的一間清素書房。
總的看來。他的愛讀書以外國文學。自然文學。新詩為主。和那個時代被蒙昧了太久的年輕人一樣。對隔絕多時的美好的新事物有純粹的好奇心。讀他的書店買書紀錄。終於知道他的文章是建立在怎樣的地基之上。
葦岸寫過一些新詩。他的散文和日記其實也有詩的意境和韻味。當然這一切都和舊體詩的風致不一樣。是全然來自白話傳統的澄澈。八十年代以來他和一眾新詩人也有不多不少不淡不濃的交往。在日記裡落筆最多的。是顧誠和海子。

二。保羅·索魯的游記
終於讀到了保羅·索魯的游記《在中國大地上》。那是他一九八六年橫穿西伯利亞和蒙古開始第二次中國之旅後完成的長篇游記。中文版的字數長達四十多萬字。今天只讀了第一章。還並未進入主題。便覺得實在是一本有趣的書。值得拿來殺時間。
第一章的標題是《開往蒙古的列車》。可以算是序幕。看他從第一頁開始便喋喋不休地怨天怨地怨別人怨自己。似乎刺破了一切虛假的落後的掩人耳目的幕布。真有大夏天猛灌大一口可樂由嘴到喉嚨略帶刺痛的爽快。中文世界的游記沒有這樣重口味。
在一眾旅行團團友的圍繞中。保羅.索魯只想隱藏在角落裡做個旁觀者。哪怕有人當着他的面講述他的作品他的游蹤。他也深藏不露。於是他可以近乎絕對自由地觀察身邊的一切。不論是倫敦巴黎郊區毫無個性臟兮兮亂糟糟的公寓住宅。還是鐵幕尚未錘破之前東歐諸國的頹敝凋零。
當然我覺得最對胃口的是他在火車上的獨處時光。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人開心的體驗。尤其是在漫長的旅程中:“要保守秘密其實很簡單。我自己單獨住一個隔間。這裡有充足的空間和大量的食物。葡萄。餅乾。巧克力和茶葉。這一切都讓西伯利亞快車上的生活更像是奢侈的療養。我的小收音機在車內還能正常工作。這使我感到驚訝。白天有時我可以收到英國廣播公司的新聞。有時也能收到澳大利亞廣播和美國之音。我聽到了‘流行金曲二十首’。關於中國舉辦莎士比亞戲劇節的報道。以及利比亞爆炸事件的後續情況。臥鋪車廂末尾有個俄式茶壺。裡面有熱水可以供我泡茶。我把每天的時間分成三部分。給自己安排閱讀和寫作任務。

三。黃畲簽贈給郭久祺《山中白雲詞箋》
機緣巧合。買回一冊黃畲先生簽贈給郭久祺的《山中白雲詞箋》。浙江古籍出版一九九四年十二月的初印本。亦只寥寥一千冊之數。再加上有黃公的墨跡。也算難得之物了。
黃畲先生一九四一年入北平國學院詞章門攻讀。拜前清翰林郭則澐為師。而此公正是郭久祺的祖父。則此書亦是世交情誼之見證。黃畲在郭先生門下。於詩詞一道上頗用心力。亦加入郭則澐組織的蟄園詩社。瓶花簃詞社。由此交游漸廣。關賡麟組織的銻園詩社。咫社詞社。張伯駒組織的庚寅詞社都有他的身影。於是一時往來之前輩學人詞客。便是章孤桐。葉玉虎。夏枝巢。龍沐勳。張伯駒一般人物。這樣的熏習澤染。對他日後的路徑自是影響深遠。
南宋詞較之北宋詞。更隱秀幽深。實是一種文體不斷演進不斷雅化的必然結果。實在不該這樣一語斬盡。後來偶然在滬上犀牛書店買來一冊上海古書流通處影印的知不足齋叢書本《樂府補題.蛻岩詞》。白紙線裝一冊。頗有舊趣。於是才漸入南宋之境。
此回買得黃公的《山中白雲詞箋》。正好細補以往讀詞之缺。張炎是循王張俊的六世孫。是潑天富貴窩裡養成的公子哥。在二十九歲上。人生遂入秋境。經歷國破家亡。陷入困頓。而以遺民賣卜終其世。這樣的經歷和陶庵倒是相去無幾。故而他們筆下雖然文體各異。某些東西倒真是相通的。
開卷數闋。便已是極高明境界。尤其是被動北上入大都所填之詞。蒼茫遼遠之中字句又極明媚乾淨。豪慨而不粗野。沈慟而不叫囂。由動而入靜。一脈莊嚴肅穆。不比稼軒龍川孱弱。而俊秀之氣偏又過之。誦之再三。只覺神旺而氣清。
比如集中一闋《壺中天·夜渡古黃河。與沈堯道。曾子敬同賦》便有此特質:“揚舲萬里。笑當年底事。中分南北。須信平生無夢到。卻向而今遊歷。老柳官河。斜陽古道。風定波猶直。野人驚問。泛槎何處狂客。 迎面落葉蕭蕭。水流沙共遠。都無行跡。衰草淒迷秋更綠。唯有閒鷗獨立。浪挾天浮。山邀雲去。銀浦橫空碧。扣舷歌斷。海蟾飛上孤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