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
我妈只有一个哥哥,我们这一辈又是独生子女,所以我有且仅有一个表姐。虽说她是我表姐,我们其实同年,她只大我四个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放在金庸小说里我表姐就是那种典型的刁蛮小公主,虽然不算是沉鱼落雁的绝世美女,但是大眼灵动身材修长红唇皓齿一副机灵可爱的模样。我从小就是现在这副的包子性格和矮胖长相,我们俩在一块一个是小公主一个是丫鬟小跟班,表姐调皮捣蛋的主意每天不带重样的,我这个没创意没胆量没见识的小书呆子,跟着她打电动钻迷宫压马路,第一次进游戏厅,第一次上网吧,第一次泡ktv,都是她带着我去的。
小时候一大家子在一起,表姐总是挨骂。她挑食,爱开玩笑,不守规矩,还倔得很,从不服软,大人越骂她,她越不认错,她越不认错,迎来的必然是更多的打骂,老人们说她是个刺儿头。
过年她拉着我排节目,我们俩也要整一出“新年晚会”,拿床单做布景,一边表演一边讹压岁钱。看动画片里女主变身小甜甜,她拿了根葱围着我给我变身,变完还把蚊帐撒我身上装作变身成功。她从阳台窗户爬到晾衣架上倒挂金钩,被姥爷抓下来一顿打。她搂着我凹造型说我们是海尔兄弟,下雨要打伞诶哦。鬼点子她总是一眨眼就来,跟着她走到哪都是乐子。虽然跟着她也闯了不少祸,但是挨骂挨打的总是她,大人觉得闯祸一定都是她“带坏妹妹”。
毫无肢体协调能力的我,只有跟着她打电动才能赢好多票票,可明明票都是她赢来的,每次换了礼物她都给我。我到现在还记得,我的溜冰鞋坏了,她把自己的溜冰鞋让给我,回头她抱着坏掉的溜冰鞋往回走,还没进小区门就被外公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说她调皮用东西不知道爱惜,她倔强的不解释。
在我们家过年发压岁钱就是走个过场,红包第二天就要上交,她总是偷偷从她的红包里扣下一部分带我出去玩,租我想看的漫画和影碟,趁大人不在家的时候帮我打掩护偷偷地看。我第一次看黑客帝国,和第一次看宫崎骏的动画,都归功于她。租的碟片忘记还,要扣钱,被姥爷发现了,挨骂的依旧是她。每次我们被发现了,她都倔强地不认错,大人越凶,她越倔,把责任全都扛下来,把我整个摘出去。一直到现在,长辈们茶余饭后说起来,还总说她调皮,我老实,她小时候总是“带坏妹妹”。
可我心里知道,表面上刁蛮任性又倔强的她,内心比谁都单纯善良。我和她的区别在于,我比她懦弱,也比她更懂得“作人”,我知道大人心目中的乖孩子是什么样,我把自己装进那个模子里赢来大人们“懂事”,“听话”,“老实”的评价。而表姐,她不像我那么柔软,她的灵魂带着棱角,有些地方甚至还有几颗尖刺,于是他们用“不听话”,“捣蛋”这些评价,以及打骂,来规训她,企图把她塞进同样的模子里。
后来我们都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她暗恋班上的一个男孩子,我则男朋友交完交女朋友,在直弯中间横跳,这些事我谁也不敢说,只敢告诉表姐。她用她有限的经历来开导和鼓励我,不管是我“早恋”,出柜,分手,还是在当时环境下过早的“初尝禁果”,这些每一件在那时的我心里,都是让我觉得很难启齿的“丑事”,她却张开双臂温柔地包容了,坚定地支持我,安慰我,鼓励我。
而她,从初中起就暗恋着同一个男孩子,逢年过节表姐给他寄卡片送礼物,各种暗示地示好,可对方却从没给她回应,高中毕业以后男孩子就出国了。大学期间,表姐接受了一个高富帅的表白,交往三年多,仅仅停留在牵手和抱抱的阶段,连接吻都没有过。高富帅对她宠爱有加,她最后还是离开了高富帅,分手了以后她告诉我,其实她心里一直忘不掉那个她从初中起就暗恋着的男孩子,她尝试着去接受新的人,她和高富帅玩得来也聊得来,他对她好让她感激也感动,可是那不是爱,她说服不了自己。
大学毕业后,那个她暗恋的男孩子暑假回国,同学聚会散场后,表姐终于鼓起勇气正式表白,告诉他这么多年她心里只有他一个人,男孩终于不得不回应,告诉表姐,她是他很重要的朋友,这一点此生不变。
那场同学聚会后,表姐大病了一场,然后一个人跑去云南玩了一星期。有一天已经在旧金山开始留学的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那天是中秋,她让我听泸沽湖的声音,她说她现在正对着一轮圆月,觉得心里特别敞亮,她终于可以放下了,放下这一段跨越了几乎十年的单相思,她感觉到无比自由。
刚毕业不久,表姐在北京一家头部跨国公司实习,但是舅舅以死相逼要她回家乡来工作,而我选择了留学,一走就是好多年,每次回国都会发现曾经熟悉的地方变得陌生,曾经的人换了模样。
留学期间我有一次回国,在北京拉着表姐要她和我一起去蹦迪。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当时穿着格子衬衫,梳着马尾辫,和我一人一瓶啤酒在舞池里摇着,不施粉黛的她在三里屯浓妆艳抹的妖魔鬼怪中脱颖而出显得那么明亮动人。我说我去了美国以后才发现原来世界这么大,她说真好,有一天她也想去看看。
在美国呆了五年,我回国了。那时的表姐已经在家人介绍下进了本地一家银行工作,然后开始相亲,认识了一个大她六岁的男人。男人有点小权和小钱,在他眼里,表姐背景清白,长相可人,学历工作都拿得出手却也不会压过他的风头,是个很适合结婚的对象。有一次表姐带我去男人家做客,男人三十出头已经有了谢顶的迹象,吃饭咂吧嘴,当着我的面说,“我这个条件啥样的姑娘找不到,多漂亮的都给我介绍过,但是我觉得你姐是个好姑娘,娶回家做媳妇不需要那么漂亮”,我当下就气炸了,我说“你的意思她不漂亮?在我眼里我姐全世界最漂亮了”。气的我抓住表姐说我要透透气。那时我还没戒烟,表姐带我偷偷上天台躲着人抽烟,就像小时候一样,明明做坏事的是我,打掩护的却是她。她告诉我,她终于不再是处女了,她把自己交给了这个男人。我心里一咯噔,她那么单纯,二十六年里就有过一段单相思和一段牵牵手点到为止的恋爱,然后被上一辈牵着鼻子撞见了一个无论是经历还是资源都远超她的人,她哪里是他的对手。我不认为处女不处女的代表什么,但是我还是有种我的宝贝被猪拱了的感觉。
几个月后,男人带着已经怀了身孕的表姐上舅舅家提亲,木已成舟,表姐也是适婚年纪,家人只有祝福,然后赶紧在还没太显怀的时候办了酒。她对着泸沽湖说她终于自由了,然后转头就撞上了婚姻这张网。在她的婚礼上,我接到了她抛的新娘捧花,司仪拿着话筒采访我,我看着妆容精致的她,刚开口就哽咽了,举着话筒一边哭一边对男人说“我就这么一个表姐你要好好对她”,男人哈哈笑着说那肯定嘛。司仪说“新郎官儿可以亲吻你的新娘子了”,男人借位在她脸上点了一下,我在旁边看得到他的唇语问了表姐一句“口红没弄我脸上吧”。婚礼结束以后我躲在卫生间里又哭了好一会儿,在我心里她值得更好的,但是她有她的人生,她已经做了她的选择。
逢年过节表姐带着男人来家里做客,男人总是天南海北说得头头是道,他的某某朋友多么成功,他在单位多么重要,他的资产多少,他买了多贵的手表去了多高档的场所喝了多贵的酒。表姐的天马行空古灵精怪在他口中变成了“我总是跟她说,让她不要那么孩子气”。在他“好心”的规劝中,日复一日地,我发现,表姐真的不再“那么孩子气”了。她的生活埋在了银行柜台,孩子和婆媳琐事之间,和她聊天时不时会听见她抱怨,夫妻生活,婆媳矛盾,养孩子多累,生活的琐碎,抱怨完她却总是话锋一转,自己给自己打圆场,用各式各样的理由告诉我其实她的生活还是很不错的。她不再撒娇,不再任性。男人几次三番让她辞职在家全职带孩子,“我养你”,他说,“你一个小银行职员才挣几个钱啊,还不如呆在家里”,他说。不辞职,是她如今剩下的唯一的倔强。行里每季度有办卡指标,这么几年下来,我们全家老小都办了她们行的好几张信用卡。
小时候大人们总说表姐调皮,我老实,让她不要带坏我,多像我一样安心念书,做个听话的孩子。
26岁起,表姐在家门口的银行做职员,结了婚,嫁了一个一表人才收入可观的高管,生了一个聪明可爱的男孩子。我从美国回来成了北漂,没有对象,独居,还上蹿下跳的要跑路加拿大。
这时候,大人们开始说,我应该像表姐一样,有一份安稳的工作,嫁人,生子,“安定下来”。
我从北京漂到北美,七年过去了,我终于也结了婚,有了孩子,“安定”了下来。而表姐已经有了第二个儿子。
前阵子森森刚满月的时候,表姐发了个红包过来。聊起天来,她问我有没有请人,婆婆有没有来帮忙,我说都没有,请人太贵,婆婆身体不好。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了句,“那就你一个人带孩子啊”。我愣了一下说,“怎么会是一个人呢,不是还有孩子他爸吗”。挂了电话我突然想起这句话,是不是在她心里,已经默认了“带孩子”这件事,爸爸是缺席的。我想起几年前回国的时候,我去她家看了她两次,一次男人不在家,“出去应酬了”,一次男人在餐桌上打了个照面,吃饭的时候数落她厨艺不精,然后钻进了房间。我和她带着她儿子一起看电视,吃饭,逛海洋馆。我问她幸福吗,她说她男人婚后不花心没有出轨,挺好的。我预产期前去剪了个短发,我看她视频里也剪了短发,她说对啊,脱发太厉害了,所以剪短了。
最近一次见她是我结婚的时候,事后我又问她,你幸福吗,她说,过日子嘛,总是这样的。
今天早上和妈妈视频,我抱怨带孩子太累,喂奶太辛苦。我妈说,你看你表姐,小时候那么娇气,现在不也生了两个了吗,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突然鼻子一酸,问我妈,你也知道表姐曾经是那么娇贵倔强单纯的一个人,想想不心疼吗?她那样的一个小公主,居然生养了两个孩子,这中间该有多少委屈,她该多辛苦啊。
看着她的生活,没法说她过得不好,她其实过得很好,只是她仿佛不再是我认识的她了。
她不再是那个一天一个主意满脑子奇思妙想的她,她不再是那个给我听泸沽湖的声音说“从此自由了”的她,她不再是那个想要去看看世界有多大的她,她不再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刁蛮小公主。他们终于磨平了她的棱角,斩断了她的尖刺,她的天真,她的孩子气,她小任性背后的倔强和脆弱都被埋藏了起来,她成为了有着体面工作的阔太太,两个孩子的妈妈。他们折断了她的翅膀,将她圈养起来,然后说,你看啊,她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多么幸福啊。
她终于活成了他们想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