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镜头下的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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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缓慢的路过
2021年11月,我决定去一趟维也纳。做出这个决定并不难,航空公司由于疫情冲击,机票价格非常便宜,而我则出于多疑,只相信德语区国家的疫情数据。同时我在夏天刚走过德国南方巴伐利亚的几个城市,对于德语区各项政策规定已经非常熟悉。
候机大厅的大玻璃窗外是北欧冬天缓慢迟滞的日出,云絮上沾着孱弱的橙红色的阳光,空气里飘着一层薄薄的雾。此时距离新冠在欧洲全面爆发已经一年有余,挪威早在九月就已经单方面宣布由于本国的高疫苗注射率和持续的低感染率,挪威国内将全面解除大流行病(Pandemic)的警戒状态——不需要安全距离,不需要再戴口罩,人与人可以随意密切接触。"疫情已经结束(COVID er over)!"挪威《新闻联播》的画面里满是欢呼雀跃的人群,毫无顾忌地搂在一起喝酒跳舞。
但好景不长,入秋之后,感染率已经明显出现了抬头的趋势。在机场内,比较谨慎的挪威人已经重新戴上了口罩,而落地的外国人则更不敢有一丝懈怠。事实上你从口罩上就几乎能判断出这些游客的起始地:几乎所有的德语区的国家都开始要求人们在公共场合佩戴更加强力的FFP2标准口罩,而挪威本地人最多也不过是吊儿郎当地继续用着薄薄的普通医用口罩。
杰夫·戴尔说,几乎所有住在巴黎的英美人充其量都不过是在进行一场缓慢的路过(passing through)。尽管他们在巴黎住了十年,本质上还是一个观光客。来来去去之间,不变的只有餐厅里的服务生。我说不清楚两种心态上的差别,却忽然想起了数学史上很有名的芝诺悖论。芝诺是古希腊的哲学家,他提出让乌龟和希腊第一勇士阿基里斯赛跑。两者起点不同,乌龟位于阿基里斯前1000米处,同时阿基里斯的速度远大于乌龟。芝诺认为,想要追上乌龟,阿基里斯则必须首先抵达乌龟在上一个时间点到达之处,而阿基里斯到达之时,乌龟还在不断向前移动,又产生了新的到达点。那么在乌龟被阿基里斯追上之前,将会出现无数次过往到达点的重合。在希腊人朴素的数学观里,一个拥有无限步骤的过程永远无法完成,这就意味着阿基里斯将永远无法追上乌龟。
按照柏拉图的说法,芝诺构造这样技术性的悖论,完全是兴之所至的玩笑。但我总觉得这则悖论读起来很像一则寓言——在路过与抵达之间,或许永远会存在着这样无法消弭的内在时差。
Come for a kiss
飞机在维也纳上空盘旋,马上就要着陆,地面上的城市形如展开的蛛网。庞大的城市,繁华的商业中心,开阔大气的街道,金碧辉煌的古典建筑群。我脑海中瞬时闪过2019年夏天第一次游历维也纳的种种回忆:霍夫堡、美泉宫,多瑙河边形似东方明珠的电视塔,日暮时分误闯如深海龙宫般的维也纳成都饭店。
走入机场到达大厅的一瞬间,美景宫巨幅的克林姆特的《吻》跳入眼帘,"Come for a kiss!"。大胆热情、活泼奔放,同时散发着阳光和健康的挑逗,这才是我记忆里维也纳最动人的气质。

我始终记得第一次在美景宫看到这幅画的场景。2019年夏天,我顶着火辣辣的日头,走过美景宫门前一丝不苟的几何花园。这是一种很微妙的身不由己的感觉:当面前的道路过于一目了然的时候,人就会清楚地感受到一种凌驾于其上的俯瞰视角。美景宫和往日一样游人如织,却不会让人感到过分拥挤,我猜测是因为宫殿本身挑高的天花板,以及天花板上的繁复精美的顶画,让人无暇顾及近身的周遭。沿着美术馆划定的参观路线前进,转过几个房间,不需要刻意去寻找,就看到了克林姆特的这幅名作。周围是里三层外三层抱着长枪短炮的游客,待遇如同今天的娱乐明星。

画面中心的年轻女孩轻轻地闭着眼睛,但仿佛还是能感受到她的眼睑在微微颤动。她的右手勾着亲吻着她的男人,仿佛想把他搂得更紧些。按照美术馆的解说词,这本是一个陶醉而出神的激情的瞬间。但我总是在两人的姿势里读取到些许的强迫感:女孩的左手以那样的姿态搭在男人的手上,你也说不清她究竟是沉醉其中,还是轻轻挣扎,抵抗他的进一步的靠近。她下半身跪坐在如同悬崖边的绿地上,让两人的角力看起来更加紧张和刺激。这本该是一个非常私密和温馨的时刻,但我总觉得这肆意的浪漫里弥漫着危险的气息。这幅画在我看来,某种程度上就是维也纳这座城市的隐喻,悠久厚重的历史积淀和文化传统或许是来自时间的馈赠,令她陶醉其中,但与此同时,或许也是一种桎梏。
从维也纳机场到市中心乘火车大约需要一小时。我这次特地在市中心的博物馆区紧靠着维也纳市政厅的老街里订了一间民宿。推开沉重的木质大门,进入一个僻静的小院,两边是对开的二层小楼。接待我的人自称Frank,大约三四十岁,中等身高,身材矫健,话不多,适度的亲切友好之余,看上去十分精明能干。Frank并不是房主本人,而是受雇于帮忙处理出租业务的公司。随着民宿业务在近几年的兴起,这种小公司在维也纳这样的旅游城市越来越多。据他说,这座小院已经有接近两百年历史,已经被政府划作历史保护建筑,房主也不能随便更改建筑的外观。
Frank的英语说得非常流畅,同时听不出一点德语口音。询问之下才得知,原来他是塞尔维亚人,已经在维也纳定居十年。塞尔维亚和中国近些年外交关系愈加紧密,但在欧洲近代史上,出于各种文化和经济原因,一直是人口输出大国,足迹遍布欧洲各国、美国、加拿大以及澳大利亚。塞尔维亚本国内截止2020年统计人口大约700万,而定居于全世界其他国家自认是塞尔维亚人或塞尔维亚裔的总人数,在2007年就已经预估为约600万。也就是说,时至今日生活在塞尔维亚之外的塞尔维亚人可能比留在国内的还要更多。而维也纳作为欧洲的中心,更是大多数塞尔维亚人离开国门后的第一站。根据维也纳官方统计,截止2017年,仅仅定居于维也纳一座城市的塞尔维亚人口已经超过10万。
介绍完了房子以后,Frank还不忘推荐旁边的酒吧和希腊餐厅,然后话锋一转,说起自己在走出院门旁的十字路口处还有一家二手店铺,专门经营中古旧家具,目前还在整理,马上开张,有兴趣的话欢迎去看看。我随着Frank走到了院门口,看他上了一辆崭新的越野车。看来维也纳在过去的十年里待他不错。大多数的塞尔维亚人离开本国之后,都会依靠着本国人的介绍 ,从事比较基本的体力劳动。我由此猜测Frank之所以能够从事民宿出租管理业务,多半是因为他能够组织起很多来自塞尔维亚的廉价清洁工,就如同国内来自人口大省的农民工包工头。另一方面,维也纳作为庞大帝国的首都一直以来就是王公贵族、鸿商富贾的聚集地,每一个富豪身边都环绕着若干随从,司机、裁缝、理发师,不一而足,因而维也纳人对于吸纳周边地区的劳动力进入服务业应该早已习以为常。

放好行李,稍作休憩,我便步行穿越博物馆区,一路走到了霍夫堡边的皇家珍宝馆。我这次来到维也纳的目的之一,就是想亲眼看看收藏在这里的传说中的查理曼的王冠。查理曼本意指查理大帝,他在公元八世纪年间四处征战,最终统一了今天的法国、德国以及大部分的意大利,也就是大部分西罗马帝国的故土,最终在罗马被教皇加冕为皇帝。查理大帝因此也被称为"欧洲之父"。他在世期间,广泛收集基督教的圣物,在距离科隆不远的亚琛修建了自己的教堂,命名为神圣罗马帝国的主教堂。查理大帝于公元814年去世,不到短短三十年,他的三个孙子就开始家族内斗,并最终于公元843年再次把帝国拆分为三块。而从此之后,帝国的东西两半,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德国和法国,就纷争不断。查理大帝和他的亚琛教堂正位于双方的分界线上,因此更是成为了斗争的焦点。

我们今天所谓的查理曼的王冠,其实是奥托一世为了公元962年在罗马被教皇加冕而打造的,并假托为查理曼本人的王冠。德国著名的大画家丢勒曾画过一幅查理曼带着这个王冠的肖像,但那也是依据传言而作,并不是历史真相。从此以后,这一顶王冠便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的圣物以及查理曼正统继承人的象征,使用于所有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加冕仪式,直到1806年。

与我想象的不同,这一顶王冠其实并不是正圆形,而是由八块金板拼成的八边形。四块金板上有人物画,其中三个是《旧约》中的三个犹太国王,大卫、所罗门和希西家,而最后一个则是耶稣本人。剩余的四块缀满宝石。整个王冠镶嵌了114颗宝石,包括蓝宝石、翡翠以及紫水晶等等,璀璨无比。单单王冠正面最大的一块金板上就镶嵌了12颗宝石,上方还有一个缀满宝石的十字架,十字架的背后刻着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的图案。
由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皇位在各个王室家族间不断流转,这枚王冠也随着皇位在帝国内部不断移动,最终在1500年落入哈布斯家族手中,被安置在了今天德国纽伦堡的国王城堡里。但法国与德国对于查理曼正统继承人之争并没有终结,随着拿破仑的崛起,哈布斯家族费劲周折地把王冠从纽伦堡一步步转移到维也纳,确保拿破仑不会用它来称帝。于是在1804年拿破仑在巴黎圣母院加冕法国皇帝的仪式上,由于王冠的缺失,拿破仑不得不佩戴一把查理曼的佩剑作为圣物,并下令自行打造了一顶法国的查理曼王冠。在这漫长的一千年里,西欧首次同时出现两个皇帝。
进入十九世纪后,哈布斯王朝持续衰落,最终王朝的疆域仅仅龟缩于奥地利。同时随着普鲁士的崛起,霍亨索伦家族再次燃起了德意志帝国的帝王之梦。于是在1871年,威廉一世战胜了法国并废黜了拿破仑三世,随后在凡尔赛宫称帝。德法之间关于查理曼的王冠之争到此告一段落,而剩下的似乎都是德意志帝国的内部问题。威廉一世的孙子威廉三世继位德意志皇帝之后,以展览为借口向哈布斯家族借王冠一用,但尽管当时从军事、政治和文化上,德国和奥地利的联系都无比紧密,还是遭到了坚定的拒绝。威廉三世随即于1914年自行打造了一个王冠的复制品,今日被存于亚琛市政厅。
在欧洲的王室贵族的眼中,查理曼的王冠和佩剑,俨然是屠龙刀和倚天剑一般的存在。哪怕是进入了现代社会,查理曼的王冠作为欧洲统一的精神和权力象征,号召力依然不减。在纳粹期间,希特勒也拿它大做文章,将王冠再次从维也纳移到纽伦堡,并于1940年在与苏俄的斗争中,在以查理曼的名义从法国聚集到了志愿军为纳粹作战。王冠最终也在纳粹倒台后被送回奥地利。如今这顶王冠作为维也纳皇家珍宝馆的镇馆之宝从不外借展出,就连大英博物馆也借不到,几次努力均被拒绝,半步不离开维也纳。
我在2021年夏天的巴伐利亚之行刚去了雷根斯堡、维尔茨堡和纽伦堡。原本只是偶然地选择了一些中世纪的历史名城,没想到却暗合了王冠东移之路。眼前的王冠拖拽身后一千多年的王朝起落和刀光剑影,如同线索一般串起了我一路的见闻:古罗马的遗迹、中世纪的城堡,丰饶的土地,香醇的葡萄酒,以及现在还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我想起D·H·劳伦斯写过的旅行散文,当时他第一次到达美国新墨西哥洲的陶斯镇,被当地的古建筑深深震撼。劳伦斯称其为"历史交汇之所(place of nodality)"。"这里是地球上最重要的场所之一,精神栖居之地……当你来到这里,你会得到一种终极的感受。这是一种抵达。(here is one of the choice spots of the earth, where the spirit dwelt…When you get there you feel something final. There is an arrival.)"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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