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在明天里的诗
作者/小YO
他说他要下楼买包烟。
顺便带瓶料酒上来。妻子说。
到了一楼,他才发现外面下了毛毛细雨。他两手插袋,信步走入雨中。
小超市在小区门口,是一对老夫妇开的。老头最近沉迷于抖音,只有在不得不招呼客人的时候才略微抬一下头。他几乎没看清过老头长什么样。老太婆让人有印象得多,因为他似乎常常发现自己挡着她的道了。比如这时候,她洗完了脚,拿了一块灰色的布擦了,踩在一双玫红色的塑料拖鞋上,端起脚盆走出来,几乎擦着了他的手肘,哗啦,把一盆水泼到了外面。地面上立刻热气腾腾的,和空气中的水气搅混到一起。
他这才发现门口有一条长长的下水道,网格型的井盖一直延伸到路口的菜场那一端,同时也隐约从湿漉漉的空气里嗅到一丝沤了太久的下水道特有的味道。这地方地势太低,建房的时候,理应抬高地基的,不知道为什么没有。
老头转身去货架上拿烟,留在柜台上的手机里有一个用渔夫帽、墨镜和头巾把脸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骑在一辆自行车上。他第一反应是西藏,想起自己也有过要去西藏骑行的念头,那时他大学毕业不久,从第一份工作上辞职。他最要好的哥们还在念研究生。哥们提议两个人先坐火车到拉萨,然后从拉萨开始骑,去林芝,再一路去阿里。但他觉得应该以拉萨为目的地,两人分别从各自的城市出发,中途在成都碰面,再一起骑去西藏。这关乎于西藏究竟是起点还是终点的问题。他很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但如果实在说不动对方,他觉得按照哥们说的也可以。
在他几乎就要妥协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面试通知。从现在往回看,他当时以为自己从那个站台上车,不过是搭乘一段路而已,却不知道列车早已规定好了终点站,再也没有把他放下来。他在那份工作里结识的女同事变成了他的女朋友,之后结婚、生子,就像写好的脚本,闭着眼睛往下跑,一直等跑出了三十岁之后好一阵子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那么年轻了。
老头把红双喜丢在柜台上,镜头从公路转到了枯黄的山坳,老头用手指划了一下,一个年轻的女人手捧着双颊唱歌,停留了两秒,划掉,一个男人烧了一锅热水烫死了一只鸡,划掉,一条狗跑进了画面另一条狗追了出来远处走来一个人。
他踱步到小店门口,点着一支烟。雨声剪断了汽车滑过路面的声音,现在走回去定然要淋湿了。
他刚刚问妻子有没有见过一本诗集。
他以极漫不经心的语气,在她哺乳孩子的时候,见缝插针地问出来。这问题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她现在正在做一个母亲,她和她的孩子,她们组成了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他在那个世界外面敲门,等待回应。
“嗯?”她正在将孩子遮住了手指的衣袖拢起。
算了。他想。但嘴上还是老老实实地重复了一遍。
她用臂弯将孩子小小的脑袋托高了一些,他才注意到她穿的是一件纽扣式的睡衣,在有孩子之前,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她好像从来不穿这种睡衣。
他在期待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今天上午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女孩子问他借充电器,伸手接过的时候忽然问道,你在写诗吗?他的笔记本上有好些残词断句,是他的笔迹,但他全无印象。他笑着掩饰尴尬,好在,她接着只说了声谢谢。
他投完简历之后,踱到诗歌的书架那一边,在文学类书籍最深处照不见阳光的地方。他几乎可以闻到书页上粉尘混在潮气里那种阴翳的味道。他确实是写过诗的,在上大学的时候,但那时候不过是写着玩罢了。他还记得自己唯一一次写的情书里面,还夹了一首诗。那是模仿聂鲁达的诗句。用了那个字眼,只有足够年轻的时候才会这么胆大妄为地使用那个字眼。
他猛然想到那本诗集他是一直留着的,但是从几年前搬家之后,好像是没有再见过了。
他在寂静中等待,等待门后的人起身而发出的裙角悉索的声音。他会告诉她关于聂鲁达,他会找出那本诗集念上一两句。也许他还会向她坦白他今天去了图书馆。还有昨天,还有昨天之前的六个月。
没看到——啊,她怎么又拉了?妻子叫道。
他依言去找干净的纸尿布,转身的片刻,竟然感到如释重负。
雨有一点瓢泼的意思了。他在小超市门口的条凳上坐下,翘起一条腿搁在另外一条上。回不去了。他想。他问老头有没有啤酒。要什么?老头问。青岛、百威、三得利?他说三得利。老头朝冰柜努了努嘴。他觉得多少有点好笑,很多话都是没意义的,但它们存在着。它们存在着,它们没意义。
他起身,进屋,打开冰柜门,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挑了一罐雪花。
他从没有注意到外卖员有那么多。两根烟的工夫,就有七八个穿着黄色或者蓝色制服的外卖员从滂沱大雨里骑车经过。
再不济他也可以去送外卖,或者去开网约车。但他知道妻子肯定是不能同意的。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他,如果不是因为生孩子,她在事业上应当比他更成功。她说他太木讷,不懂得争取。她还觉得他不够有上进心。她对他有诸多不满,但她偶尔也会问他爱不爱她。
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呢?如果不爱她,就不会同她结婚。但是他又想,如果当真有爱的话,就不应该生拉硬拽地把对方拖到婚姻里去。足够年轻的时候才会纠缠这个字眼,他不年轻了,当纠缠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心里却浮现出一丝奇怪的快感。
她当真不知道他失业了有半年之久吗?每天照常上班、下班,若无其事,偶尔还杜撰出差,去外地散心。每天早上在座位上坐定之后,发消息给她,问她醒了没有。她发来几张女儿千奇百怪的睡姿。孩子给他们提供了担当父亲和母亲的岗位,签订了终身雇用合同,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上以几乎凝滞的状态缓缓行进。
她从没有问起过。当然她也曾提到从前那些同事自她离职之后便没有联系了。或者她是为了给他一个台阶下。想到这里,他就会头疼。不要想了,他对自己说。他每个月按时给她生活费,她何必在意生活的细微变化。他是一个外卖员或是一个程序员,又有什么分别。
那辆蓝色货车停在路沿上许久,以至于货车开动了,他才注意到它。起先,货车缓缓发动,往前开了一段。它开得如此之慢,仿佛在暴雨里迷了路。一个穿着黄色制服的外卖员骑着电瓶车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等待货车让出道来。约摸开出十来米之后,货车停了下来,黄衣服也跟着停了下来。接着,货车开始倒退,仍旧是缓缓的,外卖员双脚踩在地上,不停地蹬地后退,然而货车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暴雨将画面冲刷得模糊不清,蓝色黄色灰色晕染到一处。他想,不好了。
被车轮轧过的胸口看不出明显的血迹,但是身体是瘫软的,以一种不自然的形状蜷曲着。第一个跑过来的男人站在旁边紧张地打电话,司机跑了下来,吓傻了,牙齿上上下下地打架,说不出一句利索的话。他蹲在那团黄色衣服的身边,听到含含糊糊的呻吟,像肚子里装着一个低音喇叭,疼啊,疼啊。声音慢慢地弱下去,后来就没声了。他感到自己身处一个真空的环境,脑子一片空白,周遭一片冷寂。伏在他脚边的人眼睛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他看到死亡从里面像蛆虫一样爬出来。
他浑身湿透地钻进出租车时,司机犹疑地回头看他,问他去哪里。
城东火车站。他说。
小区大门顶上外皮脱落的字牌从车窗外闪过,货车模糊的蓝色从他视线里远去。明天,一切都会如常。但明天,他不会坐在图书馆靠窗第二排的座位了。这时他忽然想起刚刚买的料酒还搁在小超市门口的条凳旁。手机里有一条未接来电,他知道微信里也一定有信息。
他关上手机。他要离开这里,随便他们怎么想,他要离开这里,赤条条地,去随便什么地方。他准备写一首诗。第一句已经有了:烟、料酒和死亡。第二句还裹在明天里面,像裹在糖纸里的糖,等待被剥开。
雨一点也没有要停的意思。他想起那些被流放的诗人。聂鲁达说,没有什么比雨中静止的火车更让人忧伤了。他远远地看见火车站外墙上硕大的招牌,他的车从缝隙里钻过去,超过了前面那辆仿佛停滞的车。他的火车在等他,他的火车很快就要开动了。
下一秒钟,他就可以拉开车门,他就可以离开这里。他的耳边全是自己心跳的声音。
现金还是支付宝?司机从后视镜看他。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而后,万分抱歉地请司机等一下,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按下开机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