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老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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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心颇不静,也是源于某种对方向的迷茫,于是喜爱游走,希望在以往的人和广阔的天地中追问一些答案。帝都毕竟很大,尤其在元明清三朝成为人文荟萃、万象阜集之地,留下的古迹,给人们亲近它多了一重入口。
月初再游孔庙和国子监。帝都孔庙始于元代,彼时北京还叫作大都。蒙古贵族虽然本不懂儒学,但却仍只能以此为正学,并将程朱道学奉为圭臬,流衍六百多年。国子监最初也不是学校,而是教育管理机构,从明洪武十五年改作最高学府(明初国子监在南京,称南雍,永乐迁都后出现南北太学并列的局面),今天的国子监中尚能看到讲学的泮宫“辟雍”所在。古代学校也是官方学术的宣扬之地,国子监和孔庙毗邻而居,便道出了二者不可割裂的渊源。古代中国特重“治教”,翻《实录》,农桑就常和教化捆绑在一起,被视作最重要的考核指标。《四书》视《大学》为古圣教人之法,要读者先读之以“定其规模”,我们对教育的重视确乎源远流长矣。今天孔庙与国子监的联通处,陈列着乾隆石经,近二百块巨石,将儒家十三部经典镌刻其上。曾经风霜,许多铭于金石的文字也已经漶漫、湮灭,但幸好这些文本的命运不像罗塞塔石碑那样依赖物质,它们经历焚书、兵燹、千年跌宕,终于安若磐石,粲若辰星。这里的孔庙和国子监,几乎与理学的发达相始终,游走其间,能够感受那六百余年斯文在兹的气度。

白塔寺,前后去了两次。第一次正赶上周一闭馆,大窘,次日又去。白塔寺似乎并不出名,经朋友赠我白塔寺的文创,才知道这个所在。网上一查,发现竟然算是元大都最重要的遗迹了。踏入院落,发现它的布置确乎和常见的明清寺庙不同,有一种独具的神秘和朴拙。白塔由尼泊尔建筑师阿尼哥所建,这使白塔寺也有了当时的世界帝国的气息。这里曾是大都第一高处,于今仍能想见当时大都的繁盛和富足。虽然有文献不足之叹,但元代一朝文化毋庸置疑是尚待揭示的一种独特文化形态。那个时代的人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呢?很渴望知道忽必烈或阿尼哥,抑或关汉卿的答案。

十多年以后再至明十三陵,心境和身份自然都已星移斗转。从前游历的是定陵,此番去想看看长陵。冬至之后的京郊极冷,长陵的游客极少,使这片帝王陵园益加寂寥森然。明成祖朱棣安葬此处,也是第一位安葬在这里的明代帝王。朱棣在位的永乐时期,也是将有明一代典章更加制度化的时代,许多明代的“祖宗之法”实际成于此时,而他迁都北上、驱兵大漠,更影响了数百年的政治文化。他是一个标志性的人物。明清易代之际的大儒顾亭林曾几次到十三陵拜谒,他追怀的是一个理想时代。我到此处,则更多是追怀顾翁。

报国寺在城南,离法源寺、牛街不远。此前在去往十三陵的长途公交车上,我从关于顾翁的文字中发现了报国寺的名字。这里后来已成为了古玩集市,现在又成为了一个目标并不明确的文化场馆,去的当日,满院子都是摄影展,大殿内还在召开某国际摄影大展的开幕式。人群熙熙攘攘,我则避到一边,在本年度最寒冷的一日,希望追寻到一点顾亭林的足迹。但可惜的是,除了一个路标“顾亭林祠”,再没有一点痕迹。曾经反清的顾翁,在清中期后地位不断上升,以至被请进孔庙、被清人立祠,一跃而为清代学术之开山,也可谓历史的吊诡。报国寺曾是顾翁呆过的地方,料想他不会常驻——还有万里山河待勘,万里诗书待核,这里只能是一个驿站。有趣的是,二百来年后,曾国藩也曾寓居此处,同是古代儒士的典范,但面貌决然不同。太史公记述说,仲尼死后,儒分为八;元明之际的文章大师宋濂也曾作《七儒解》,划儒为七。原来,儒的面相可以有如此之多,但又总被统摄在儒的名目之下。“儒者,柔也”(《说文解字》),儒的这种特质或许也是中国文化的一种特质。若顾与曾相遇,又会谈论些什么呢?曾公让今人佩服,是因他可及,顾翁令人钦敬,则又多了可望而不可即之感。但或许,也如古典上说的那样,及与不及,信在一念之间。

元明清近古,历史风尘之际的人物也就不那么模糊。国子监中的太学生徒,筹划白塔的阿尼哥,挥鞭策马的朱棣,匆匆奔走的亭林,身影都还潜藏在古迹和书卷之中,他们建功立业,他们失意彷徨,他们上下求索,他们挥手作别。历史长风吹不断的,或许还是古典传统中那“士”的精神。
写于 2021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