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的路
我在镜子里看不到你。
很多人说看到我犹如看到你。很努力地,我在镜子里寻找你。大约是没有你的明眸善睐?自我有记忆起,你的眼中总是闪烁着明媚的光芒,有种微微灼人的气息,特别是你说话的时候,眼波流转、灵动异常。可如果透过这层水光看下去,会看到一团稚气,孩子般无辜,看着这世界,牵动着人心。贾宝玉说的死珠子,是绝然没有的。说起来,我的眼睛像外婆多一些,也是最近看照片我们才议论起来。
大约是没有你的神采飞扬?我实在没精神。自你走后,生活再无法和从前一样。有时候觉得这一切会过去,有时候又觉得我心的一部分再无法快乐,无论过去多久。
而你总是神采奕奕,高谈阔论,知道你的人即使隔着不同的圈子都异口同声称赞你气场强大,我看得到你说话时手的位置,听得到你常说的词、爱用的典,感觉得到众人看你的样子,可我看不到你。所以身体渐渐不好了以后,我知道你是灰心的,那些不适与疼痛把你热爱的生活变得面目全非。你爱旅游,可能有些地方再也去不到了;你爱文学,可有时候看看书都觉得难以支撑;你爱美食,可很多东西你都吃不了了。你爱的这一切美好的事物,华服珠宝、珍馔美酒、满座高朋,都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离你远去。可是劝你忍耐,仿佛是一种苟且,若不能恣意挥洒这日子过得有什么意趣?
去整理你的遗物那天,在你的梳妆台里找到一支全新的YSL唇膏,自然色系,打开以后闻起来有股味道,是化妆品过期特有的那种味道,不知道这支唇膏你囤了多久,我涂在唇上,抿一抿,气味不好,颜色是好的,介于哑光和珠光之间,很自然,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不到你。
朱颜辞镜花辞树,有什么比美好的年华逝去更堪怜。不是眼角的皱纹,不是松弛的肌肉,不是打盹的午后……是你的诗,是你的歌声,是你收拾停当去跳舞的样子——我本能地拒绝相信你会这样暗淡下去,你身上那种旺盛的生命力是我远行的力量。好像只要我不承认你已经老去,你便不会老去。我怕的也许是自己,如何去面对生命最后的微光。那一刻你是如何想的,我没有机会知道,再也没有机会了。当我知道你病危的时候,你已经说不出话,也是因为你说不出话才肯点头让旁人通知我们。你走得决绝,也许我们都没想过这一刻会如此突然,也许你已经想好了要怎么结束,也许这是最好的答案,但我永远不会知道了,你过到你想要的一生了吗?没有答案的问题,我的人生里又多了一个。
大约是没有你的无畏?我没你那么勇敢。因为时代,因为自身,你做过很多艰难的决定,也遇到过很多不公,很多时候也许造成了伤痛,也许到最后都没有被治愈,但那么多年来没有令你失去勇气。在我遇到害怕的事情的时候你总说不要怕,知道归知道,怕归怕。我多想像你一样,无畏失去,无畏拒绝,无畏对抗,无畏曲解。这一生漫长又短暂,过分担忧恐惧并无什么意义。
我还拣了两个建水紫陶的汽锅带回温埠,一个裂了,一个完好。回来就做了顿汽锅鸡,“一滴水都不加”,你形容汤煲得好时,总是这样说。做出来,的确味道好极了。这一套汽锅十二个,单人份尺寸,是你以前宴客用的,尘封许久,“做不动了,” 你说,“给你了,你有家了用得着。” 彼时我一个人在上海,再想不到如何用得着。如今用了,也是因为懂得。懂得了这些能让生活更美好的物件,懂得了去珍惜,懂得了去享受,这令我觉得我们心意相通。
我们和别的母女不太一样,可是话说回来,谁又是一样的呢?去定义和定义本身一样愚妄。幸运的是,我们给了彼此空间去承载这种不一样。但我们毕竟是母女,有时候我们过于相像让我觉得无力,有时又让我觉得骄傲。随着我渐渐长大,这种相像让我照见内心,理解自己理解你,理解我们作为女性共同面对的一切。
你做过很多工作,无论是老师还是记者,无论是工人还是文职,及至退休后你仍然在为云南的文学艺术事业出一份力,所有工作你都充满激情,我仍然记得你回到家讨论工作上的事情,也为了把握自己的命运去做出努力,令我觉得你工作是为了实现自我的价值。
你也有自己的原生家庭,情况复杂,也有很多未解的问题,但你从没有认为我应该过什么样的日子,或者催我嫁人、生孩子。年纪小的时候我不觉得,后来想到你也要面对很多世俗的刁难,但你维护着我、我的生活方式、我的选择……这很了不起。
我问过你,你不着急吗?你说,急什么?找错了等于找麻烦还不如不找。慢慢找,找不到就一个人过也不是不可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不知道我要找的是不是能找到,但我从未丧失寻找的信心,当找到的时候,我由衷地感谢你也感谢自己。
我问过你,你觉得我应该回老家吗?你说,回来干嘛?要出去长见识。我的确走了很远、很久,没能见到你最后一面。我们需要告别么?也许不需要,也许需要很长时间,也许我还未参透。
我问过你,那一年我满36岁,是不是年纪大了?你说,风华正茂。你生我那一年,也是36岁,也是风华正茂。
所有的生命相连都是爱与泪同行的,得失之间,教人更能看清来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