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我,与我何干
(一)
住院的一天,我走到寻常病友们晒太阳的小湖边,找到一块目标石头,蹲下身,望着蚂蚁在陆陆续续的完成着各自的使命。
大部分蚂蚁在我看来,胡乱地走着曲曲折折的路线,不知终点何处。很快,有一只进入了我的视线。 这是一只寻常大小的蚂蚁,它背着一根大约有它体长十倍大小的树枝,吃力地朝着蚁穴的方向挪动,这根相当于我们半截大拇指的树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向蚁穴所在的石板凹槽。
我突发奇想,消灭这个个体,会发生什么事,于是捏起树枝,搬运的蚂蚁立刻就开始原地乱转,我用鞋尖小心翼翼地碾死了它。再把树枝放到离蚁穴稍远约一步之遥的地方。 约莫过了30秒钟,又来了一只蚂蚁,它抬起这根树枝,毫不犹豫的,朝着蚁穴的方向前进。
我好奇蚁群中个体目标与群体目标是如何分配协调的,于是我再一次,捏住树枝,碾死了第二只蚂蚁。这一次,我把树枝放到了远离蚁穴大约5米远的地方。
蚂蚁们的活动范围基本上在一块整体的石片上,鲜有远离蚁穴超过两米的,我放置的那根树枝,很显然对于蚂蚁们来说,成为了“遥不可及”的目标。
我一直蹲着又观察了10分钟,直到双腿实在酥麻得不行,才站起身。整个过程,再也没有第三只蚂蚁,翻山越岭去搬运那根树枝。
我想,下一次带一些甜食比如巧克力或者薯片去给它们,看看它们如何将实物“化整为零”。 只是这样想着,却没有再度尝试。原因很简单,我忘记了。

(二)
今天,和小梅聊起个体的随机选择和整体的容错率,我举了另一个蚂蚁的例子。
日本多摩动物园,向游客们展示了一个切叶蚁蚁群的灭亡过程。因为负责生育的蚁后死亡,蚁群不再有新的个体补充,而旧有的个体,一开始时还能勉力维持蚁群的正常功能,各司其职,但很快,他们变得手足无措,围绕蚁群的生态系统开始崩塌。

要知道,切叶蚁拥有一种极为特殊的种群特性,有着极为完善的蚁群阶级架构及分工。它们能利用树叶培育出真菌,并将其作为食物,可以说,它们能组建自己的农场。
这一过程需要复杂的工序,每道工序都有专门的蚂蚁负责:
工蚁切割叶片,并将其运回蚁巢;
兵蚁护卫蚁巢,清理运输途中的大型障碍物;
小型工蚁负责保护运输队;
迷你工蚁留在巢内,照顾幼虫并培育真菌。
多摩动物园七年前引进了这一切叶蚁蚁群,因为其复杂的生态体系和有条不紊的分工协作,很快成为最受游客们欢迎的观赏项目之一。
但是今年五月,工作人员发现蚁群的蚁后“暴毙”了,于是动物园决定,为此举办一个展览,一个关于蚂蚁种群走向灭亡的展览。
这个过程缓慢又残酷。
工蚁们的寿命一般在半年到一年,巅峰期的切叶蚁群有数万只,只要蚁后能源源不断的补充新生命,蚁群便能维持长久的生存。
随着蚁后的死亡,蚁群的数量在下降,首当其冲的便是真菌不受控制的生长,蘑菇开始出现,因为切叶蚁原本可以控制农场中的真菌,使其不会变成子实体(蘑菇形态),而一直是菌丝态。但蚁群数量减少后,真菌开始不受控地生长了。
接着是菌园的缩小,这是蚁群的“农场”,食物减少,又导致大量蚂蚁因饥饿而死去,蚁群的消亡在加速。
五月蚁后死亡,到六月时,蚁群还能勉力维持,但到了七月,蚁群生态的所有工程变得混乱而无序。这并不代表蚂蚁们放弃了生存,他们依然各自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搬运、切割叶片,但因为没有新蚁的加入,部分蚂蚁的工作出现了混乱,八月,一些本应是保卫蚁巢的大型兵蚁,自发地加入了工蚁之中,开始进行切叶的工作。
即便已经“群蚁无首”,即便生态环境已经岌岌可危,蚂蚁们还是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十月二十八日,多摩动物园发文表示,由于蚁巢情况恶劣,本次“灭绝展览”终止。 言下之意是,切叶蚁蚁群的灭绝已让人不忍直视了。

(三)
我想表达的是,基因本能。
蚂蚁生来被分好工种,随后一生都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直至个体或群体的毁灭。
从基因的角度来看,人类完全不比蚂蚁高级。基因控制着人类繁衍,或许基因自己有一套筛选对象的密码。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当你经过一个女生,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是别人所没有的,那就代表基因选择了她。
用一些相对文艺的表达,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命中注定。
哪来什么一见钟情,喜欢不过当事人也不自知的美丽假象罢了。
再举个例子,动物界很多雄性动物会发出一些自毁信号,比如狮子狩猎羚羊,羚羊发现狮子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撒腿就跑,反而是原地蹦得高高的,这是一种“自杀式”的行为,因为这样使得狮子更有充足的时间狩猎,那么这些羚羊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自毁信号”呢?学者们给到一个答案:这是羚羊与狮子之间达成的一种默契,羚羊动作的含义是,你看我能跳得这么高,证明我的运动能力很强,你别想着捕猎我,你追不上我的。而狮子也看懂了羚羊动作的含义。
这样一来,便存在一种博弈。这种“自毁信号”必须足够诚实,方能使天敌信服,如果所有强壮和老弱病残的羚羊都采取一样的动作,这种自毁讯号便失去了意义,而且反而将那些老弱的羚羊置身真正的危险中。
自毁信号一方面针对天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吸引异性。比如孔雀,拖着厚重累赘的尾巴,也是无时无刻不在向雌性表明这样的态度,“你看我虽然一直发射着自毁信号,但依然存活得好好的,所以我的生命力是值得信赖的”,雌性自然会优先选择这样的个体来繁衍后代。
延伸到人类雄性,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典型的比如抽烟,抽烟百害而无一利,那为什么世界上还是有数以十亿计的烟民,绝大部分是男性呢,“自毁信号”理论可以解释。“你看我抽烟,我看起来在自毁,但我依然健康,证明我基因更优秀,选择我吧。”这份面向女性的潜台词,在基因的层面上,是有其存在道理的。最典型的便是,很多男性在拥有了伴侣之后,便戒烟了,因他不再需要发射自毁信号了。

基因是残忍的决策层,一个人什么时候开始衰老?当你没有生殖能力的时候。基因发现你并不能够为基因繁衍后代,开枝散叶,便不会在你身上倾注更多的能量,女性更年期之后以肉眼可见的衰老,男性稍晚,但也都会到达那个点。
(四)
扯得有点远,人类作为地球目前的统治者,真的是人类天赋异禀吗?
我并不这么认为,我相信地球四十多亿年的变迁,不知曾诞生过多少轮的“霸主”,这一次,只不过恰好轮到我们罢了,没有任何沾沾自喜的理由,刘慈欣不是在《三体》中写得明明白白了吗,一个文明能保留信息最久的方式——把字刻在石头上。即便如此,也只能保存十万年。
十万年,宇宙尺度的弹指一挥间。
我时常在想,人类有什么可以骄傲的呢?趋炎附势,贪生怕死,好逸恶劳,趋利避害,见利忘义,动物性的本能控制着绝大多数的人类行为,或显意识,或潜意识。
年少气盛的时候,我曾很喜欢荀子的论断—— 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唯有人,有气有生有知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
但现在,我不会再以自己作为人类的一员而仰着高傲的头颅。这很可笑。人类个体是没有价值的,而群体又是群氓的集中地。你我都是蚁群里微不足道的一份子,都是基因延续,提供容错率的一个分母。
我们人类是地球的癌细胞,地球完全有能力自愈,之所以还没有毁灭我们,只因我们还没有伤及到地球的根本罢了。
人类终将灭亡,这是必然的宿命。《自私的人类》一书里就给到了这样的建议:“到2050年,将有100亿人推搡着争夺剩余的资源。一个人对减少温室气体排放能做的最大贡献就是去死。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次好的做法就是放弃制造婴儿。”
叶芝的诗写得倒是澎湃激昂,“投出冷眼/看生,看死/骑士,向前”。
可惜世上本没有骑士,只有当初只道是寻常的,生与死。
我翻开手头加缪的随笔集——《置身于苦难与阳光之间》,摘录一段,与君共勉。
所有这一切没有联系吗?美丽的真理。人们上电影院,把一位老妇人扔在家里;一个不再有人听他说话的老人;一位老妇人的死没有换来任何东西。而另一边仍是阳光灿烂的世界。若不接受这一切,又能做什么呢?这是三种相似而又不同的命运。死亡是我们无法摆脱的,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归根结蒂,太阳还是温暖着我们的身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