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四)
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3必修 阅读鉴赏 3 老人与海(四) 他扭紧了舵,把帆脚绳系好,从船梢下面去拿那根短棍。它原来是个桨把,是从一支断桨上锯下来的,大约两英尺半长。因为它上面有个把手,他只能用一只手有效地使用,于是他用右手紧紧地攥住了它,弯着手按在上边,一面望着鲨鱼游过来。两条都是“星鲨”。 他想:我要先让第一条鲨鱼把死鱼咬紧了,然后再朝它的鼻尖儿揍,或者照直朝它的头顶上劈去。 两条鲨鱼一道儿来到跟前,他看见离得最近的一条张开大嘴插进死鱼的银白色的肚皮时,他把短棍高高地举起,使劲儿捶下,朝鲨鱼的宽大的头顶狠狠地劈去。短棍落下的当儿,他觉得好像碰到了一块坚韧的橡皮,同时他也感觉到打在铁硬的骨头上。鲨鱼从死鱼身上滑下去的时候,他又朝它的鼻尖上狠狠地揍了一棍。 另一条鲨鱼原是忽隐忽现的,这时又张开了大嘴扑上来。当它咬住了死鱼、闭紧了嘴的时候,老头儿看见从它嘴角上漏出的一块块白花花的鱼肉。他用棍子对准了它打去,只是打中了它的头,鲨鱼朝他望了一望,然后把它咬住的那块肉撕去了。当它衔着鱼肉逃走的时候,老头儿又揍了它一棍,但是打中的只是橡皮似的又粗又结实的地方。 “来吧,星鲨,”老头儿说,“再来吧。” 鲨鱼又冲上来,一闭上嘴就给老头儿揍了一棍。他把那根棍子举到不能再高的地方,结结实实地揍了它一下。这一回他觉得他已经打中了脑盖骨,于是又朝同一个部位打去,鲨鱼慢慢吞吞地把一块鱼肉撕掉,然后从死鱼身上滑下去了。 老头儿留意望着那条鲨鱼会不会再回来,可是看不见一条鲨鱼。一会儿他看见一条在水面上打着转儿游来游去。他却没有看到另一条的鳍。 他想:我没指望再把它们弄死了。当年年青力壮的时候,我会把它们弄死的。可是我已经叫它们受到重伤,两条鲨鱼没有一条会觉得好过。要是我能用双手抡起一根棒球棒,保险会把第一条鲨鱼打死。即使现在也能行。 他不愿再朝那条死鱼看一眼。他知道它的半个身子都给咬烂了。在他跟鲨鱼格斗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 “马上就要天黑了,”他说,“一会儿我就要看见哈瓦那的灯火了。如果我往东走得更远,我会看见从新海滩上射出来的灯光。” · 他想:现在离港口不会太远了。我希望没有人替我担心。只有那孩子,当然,他一定会替我担心的。可是我相信他有信心。好多打鱼的老头儿也会替我担心的。还有好多别的人。我真是住在一个好地方呀。 他不能再跟那条大鱼讲话,因为它给毁坏得太惨啦。这时他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这半条鱼啊,”他说,“你原来是条整鱼。我过意不去的是我走得太远,这把你和我都给毁啦。可是我们已经弄死了许多鲨鱼,你和我,还打伤好多条。老鱼,你究竟弄死过多少鱼啊?你头上长着那只长嘴,可不是白长的。” 他总喜欢想到这条死去的鱼,想到要是它能够随意地游来游去,它会怎么样去对付一条鲨鱼。他想:我应该把它的长吻儿砍掉,用它去跟鲨鱼斗。可是船上没有斧头,后来又丢掉了刀子。 话又说回来,当时要是我能够把它的长吻儿砍掉,绑在桨把上的话,那该是多好的武器呀。那样一来,我俩就会一同跟它们斗啦。要是它们在夜里蹿来,你该怎么办呢?你有什么办法呢? “跟它们斗,”他说,“我要跟它们斗到死。” 现在已经天黑了,可是天边还没有红光,也看不见灯火,有的只是风,只是扯得紧紧的帆,他觉得大概自己已经死了。他合上两只手,摸一摸手掌心。两只手没有死,只要把两只手一张一合,他还觉得活活地痛 哩。他把 脊背靠在船梢上,才知道自己没有死。这是他的肩膀告诉他的。 他想:我许过愿,要是我捉到了这条鱼,我一定把所有的那些祷告都说一遍。但是我现在累得说不出了。倒不如把麻袋拿过来披在肩膀上。 他躺在船梢,一面掌舵,一面留意着天边红光的出现。他想:我还有半条鱼。也许我有运气把前面半条鱼带回去。我应该有点儿运气的。“可是没有呀,”他说。“你走得太远,把运气给败坏啦。” “别胡说八道啦!”他又嚷起来,“醒着,掌好舵。也许你的运气还不小呢。” “我倒想买点儿运气,要是有地方卖的话。”他说。 我拿什么去买运气呢?他问自己。能用一把丢掉的鱼叉、一把折断的刀子、一双受了伤的手去买吗? “可以的,”他说,“你曾经想用海上的84天去买它。人家也几乎把它卖给了你。” 他想:别再胡思乱想吧。运气是各式各样的,谁认得出呢?可是不管什么样的运气我都要点儿,要什么报酬我给什么。他想:但愿我能见到灯光。我的愿望太多,但眼下的愿望就只有这个了。他想靠得舒服些,好好地去掌舵;因为觉得疼痛,他知道他并没有死。 大约在夜里10点钟的时候,他看见了城里的灯火映在天上的红光。最初只是辨认得出,如同月亮初升以前天上的光亮。然后,当渐渐猛烈的海风掀得波涛汹涌的时候,才能把灯火看得更清楚。他已经驶进红光里面,他想,现在他马上就要撞到海流的边上了。 他想: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不过,也许它们还要向我扑来吧。可是,一个人在黑夜里,没有一件武器,怎么去对付它们呢? 他现在身体又痛又发僵,他的伤口和身上一切用力过度的部分都由于夜里的寒冷而痛得厉害。他想:我希望我不必再去跟它们斗啦。我多么希望我不必再跟它们斗呀。 可是到了半夜的时候,他又跟它们斗起来,这一回他知道斗也不会嬴了。它们是成群结队来的,他只看到它们的鳍在水里划出的纹路,看到它们扑到死鱼身上去时所放出的磷光。他用棍棒朝它们的头上打去,听到上下颚裂开和它们钻到船下面去咬鱼时把船晃动的声音。凡是他能够感觉到的,听见的,他就不顾一切地用棍棒劈去。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那根棍子,随着棍子就丢掉了。 他把舵把从舵上拽掉,用它去打,去砍,两只手抱住它,一次又一次地劈下去,但是它们已经蹿到船头跟前去咬那条死鱼,一忽儿一个接着一个地扑上来,一忽儿一拥而上,当它们再一次折转身扑来的时候,它们把水面下发亮的鱼肉一块一块地撕去了。 最后,一条鲨鱼朝死鱼的头上扑来,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于是他用舵把对准鲨鱼的头打去,鲨鱼的两颚正卡在又粗又重的死鱼头上,不能把它咬碎。他又迎面劈去,一次,两次,又一次。他听到舵把折断的声音,再用那裂开了的桨把往鲨鱼身上戳去。他觉得桨把已经戳进去,他也知道把子很尖,因此他再把它往里面戳。鲨鱼放开鱼头就翻滚着沉下去。那是来到的一大群里最后的一条鲨鱼。它们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了。 老头儿现在简直喘不过气来,同时他觉得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这味儿带着铜腥气,甜滋滋的,他一时间害怕起来。他担心了一会儿。不过那种味道并不多。 他往海里啐了一口唾沫,说:“吃吧,星鲨。作你们的梦去,梦见你们弄死了一个人吧。” 他知道他终于给打败了,而且一点儿补救的办法也没有,于是他走回船梢,发现舵把的断成有缺口的一头还可以安在舵的榫头上,让他凑合着掌舵。他又把麻袋围在肩膀上,然后按照原来的路线把船驶回去。现在他在轻松地驶着船了,他的脑子里不再去想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什么事都已过去,现在只要把船尽可能好好地、灵巧地开往他自己的港口去。夜里,鲨鱼又来咬死鱼的残骸,像一个人从饭桌子上捡面包屑似的。老头儿睬也不睬它们,除了掌舵,什么事儿都不睬。他只注意到他的船走得多么轻快,多么顺当,没有其重无比的东西在旁边拖累它了。 船还是好好的,他想。完完整整,没有半点儿损伤,只除了那个舵把。那是容易配上的。 他感觉到他已经驶进海流里面,看得出海滨居住区的灯光。他知道他现在走到什么地方,到家不算一回事儿。 风总算是我们的朋友,他想。然后他又加上一句:不过也只是有时候。还有大海,那儿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床呢,他又想。床是我的朋友。正是床啊,他想。床将是样了不起的东西。吃了败仗,上床是很舒服的。他想。我从来不知道竟就这样舒服。可是,是什么把你打败的呢?他又想。 “什么也不是,”他提高嗓子说,“是我走得太远啦。” · 当他驶进小港的时候,海滨酒店的灯火已经熄灭,他知道人们都已上床睡去。海风越刮越大,现在更是猖狂了。然而港口是静悄悄的。于是他把船向岩石下面的一小块沙滩跟前划去。没有人来帮助他,他只好一个人尽力把船划到岸边。然后他从船里走出,把船系在岩石旁边。 他放下桅杆,卷起了帆,把它捆上,然后把桅杆扛在肩上,顺着堤坡往岸上走去。这时他才知道他已经疲乏到什么程度。他在半坡上歇了一会儿,回头望了一望,借着水面映出的街灯的反光,看见那条死鱼的大尾巴挺立在船梢后面。他看见鱼脊骨的赤条条的白线,黑压压一团的头,伸得很长的吻和身上一切光溜溜的部分。 他再往上爬去,一到堤顶上他就跌倒了,把桅杆横在肩上躺了一会儿。他试一试想站起来,可是非常困难,于是他就扛着桅杆坐在那儿,一面望着路上。一只猫从远处跑过去,不知在那儿干什么。老头儿直望着它,过一会儿他才转过来专望着大路。 最后,他放下了桅杆站起来,再把桅杆提起,放在肩上,然后走他的路。在他走到他的茅棚以前,他不得不坐在地上歇了五次。 走进茅棚以后,他把桅杆靠在墙上。他摸黑找到了一个水瓶,喝了一口水就躺到床上去。他把毯子盖到肩上,又裹住脊背和两腿,就脸朝下睡在报纸上,手心朝上,两只胳膊伸得挺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