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乌托邦的战士:《野草》中的鲁迅
《野草》是鲁迅的生命哲学,读罢《野草》,才发现鲁迅的可贵,尤其是对现如今的知识人,让我愈发地欢喜与鲁迅同行。
鲁迅的思想底色
鲁迅,作为中国近现代以来的文化基因,一直刻印在每个中国人心中。然而,事实上,鲁迅却一直讲自己定位为寻路者,与读者、与青年同行,对社会,对文化进行独立批判,坚守五四“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思想价值,又不怀希望地反抗绝望,将视野和心态转向内在来探索前行。究其本质,鲁迅是个反乌托邦战士,一切美好的虚妄幻想,他都要替你一一扎破,让你直面血淋淋的现实。他对世人如此,他对自我也如此。鲁迅要咒诅这亲密,一刻不停的向前走去。抨击黑暗,也与之共生,当黑暗褪去的时候,鲁迅也就随之而去了。鲁迅从不会告知我们如何前进,但却会促使我们独立思考,他不接受被收编,始终站在体制外进行批判,当然,他也从不试图收编我们,他期待我们能够成为拥有独立思考的人。
《野草》作为鲁迅自我思想表达的一部散文诗集,虽然短小,却蕴含着非常丰富的思想内涵,体现着鲁迅对自我生命的追问和思考,读其文字,也可看出中国社会在转型期的一种艰难和痛苦的幽深意识。
在1934年10月9日致萧军信中,鲁迅谈到《野草》时说:
“我的那本《野草》,技术不算坏,但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在《华盖集续编·海上通信》中说:“至于《野草》,此后做不做很难说,大约是不见得再做了,省得人来谬托知己,舐皮论骨,什么是‘入于心’的。”
虽然鲁迅戏谑道后人“谬托知己,舐皮论骨”,然《野草》确实代表了鲁迅的自我剖析和思想深度,就像鲁迅所言,他的所有哲学都包括在《野草》中。《野草》开篇题辞写道: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这里其实涉及一个“言”与“意”的关系问题,鲁迅说:“我所想的和我所写的不一样,我为自己写作和为别人写作是不一样的”,“言”不能尽“意”,一方面是语言本身的局限性造就,另一方面《野草》也仅仅是部分反映出鲁迅极端冷峻的内心体验和自我灵魂的生命体验。《野草》中也有部分篇章表明了写作背景,如因为要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所以写了《我的失恋》;因为憎恶社会上旁观者多,所以写了《复仇》第一篇;因为惊异于青年的消沉,所以写了《希望》等。但整体而言,《野草》传达着一种更为基础的,鲁迅对个体与社会,生命与生存之间的思考。
我们的救赎之路
鲁迅曾说:“我为自己写作和为别人写作是不一样的”,将自我与他者相区隔。为他人写作者我们知道的已经很多了,当然其中也含有鲁迅自我思想的流露,但是《野草》是一部为自己写作的散文诗集。也如上文曾提到的,鲁迅并不愿别人看到、了解这书,也与鲁迅本人的思想基调有关。
《野草》中《影的告别》一节写道: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呜呼呜呼,倘是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
鲁迅讲自己定位为“影”,与黑暗共生,黎明到来自己也要消失,也可选择彷徨于明暗之间,但鲁迅宁愿在黑暗中沉没,可却终将彷徨。在这首诗里,鲁迅表达了对自我的思考,对待敌人、对待传统、对待一切事物,鲁迅始终是批判式地去观看,这种观看思考使鲁迅成为了一个与黑暗斗争的“影”,世界上有黑暗,就会有鲁迅自我存在的价值,可黎明一旦到来,鲁迅便要褪去了,可现实却让鲁迅不得不一直存在,甚至还要徘徊于明暗之间,战斗下去,这样的鲁迅是痛苦的。
可黎明真会到来吗?鲁迅在《而已集》的《小杂感》中谈到:
“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正在阔气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气的要革新。大抵如是。”
社会变化永远如此,不会有所谓的黎明,不会有所谓的黄金时代,更不会有所谓的天堂。就像在《野草·墓碣文》中:
“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鲁迅在天上看到的并非是天堂,而是深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鲁迅是个反乌托邦战士,他永远在战斗,永远在把最真实、最黑暗、最血淋淋的事物展现给你,让你看到,不过对我们如此,对他自己也如此。
《风筝》便是典型,他讲到小时候弟弟喜欢放风筝,自己却看不上,把弟弟的风筝毁掉,鲁迅一直思考一直回忆,甚至将之上升到“精神虐杀”的程度,等年岁上长,鲁迅想要弥补,跟弟弟道歉,说和弟弟一起再去放风筝,可弟弟说他根本不记得这事情了,鲁迅非常痛苦,这是一个无可弥补永远的痛苦,鲁迅希望道歉求得原谅以劳慰内心,忏悔得救的故事并没出现,反而是一成为了一个他永远无法解决的痛苦。
甚至在《死后》一篇中,鲁迅描述了自己死后躺在棺材里所面临的一切事情,棺材店老板、书肆掌柜甚至大自然都来叨扰,死亡并非解脱,而是新的不幸,新的痛苦,新的荒唐的开始。
另一方面,鲁迅反对理想化、反对乌托邦、反对希望,那么面对这样惨痛的现实,我们应该如何去做?《死火》中讨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是冻灭还是烧完?”当我掉落在一个冰谷之中,看到一团火焰,是带它离开,“使它永不冰结,永得燃烧。”还是“仍留在这里”将冻灭罢?最后鲁迅的选择是什么?“那我就不如烧完!”,即便最终的惨淡是没有结果,是烧完,可仍要去做。这样一种思想,在《过客》中表达的更为明晰。《过客》中刻画了一个同旧世界进行彻底决裂,对未来是什么虽感到迷茫,但仍探索着前进,无论遇着什么也决不回头的“过客”形象。这个不顾辛劳跋涉、不计成败得失、始终昂首向前、义无反顾的过客,也是鲁迅的选择。于没有希望之中得救,于无有所有中前进。
《风筝》一篇是鲁迅借以回忆小时的事件来自我反思,一般来说,错误—反思—救赎是普通人在做错事之后的思维逻辑,而鲁迅在这篇文章中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呢?私以为,他想要传达出自己希望通过这样一条道路来获得对“错误”的“了结”而事实上却无法了结的痛苦。因为只要完成上述如此的逻辑链条之后,错误得以了结,事件翻篇,针对“错误”,鲁迅能够通过忏悔反思弥补来获得救赎。但实际的情形是什么样呢?弟弟告诉鲁迅他早已忘却,这件鲁迅自以为的“错误”在弟弟心中可能根本就不是一个“错误”,两人之间的思维链条出现了偏差,有可能是“精神虐杀”已经完成,弟弟在不自觉之间已经忘却了这件事。这对鲁迅来说,是痛苦的,因为当链条的开端不成立之时,后续的弥补也变成了徒劳,鲁迅永远无法获得救赎了。所以这让鲁迅感到痛苦。
那么这在鲁迅思想中代表着什么特征呢?就是我所说,鲁迅永远反对一个理想结局,他认为这既无法实现也无法到来,鲁迅是避轻就重的,专门去反思最为让人不愿面对的事情,对自我对他人对社会都是如此。这是鲁迅的批判思想的核心。
那么面对这样的情形,鲁迅认为应该如何面对呢,这就是我在文中讨论的《死火》中的重要问题,是“冻灭”还是“烧完”。
整体上,这就构成了鲁迅思想的链条,避轻就重(《风筝》)——反乌托邦(《死后》、《墓碣文》、《过客》)——选择烧完(《死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