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情绪解药
查看话题 >一句顶一万句
最近重新翻看了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以前遇到不开心的事,或者心里有了疙瘩,就找朋友说说,三句五句吐槽下来,心里舒坦了。后来慢慢发现有些事只能跟这个人说,有些事只能跟那个人说,有一些事则不能跟人说。有时候想跟人说的时候,发现身边又没有一个可以说,于是心事层层叠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转过头一想想,还是看看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吧。
以上就是重新翻看这本书的原因了。看书的时候,边看边想,把自己的事跟书里的事摆在一起,眼睛看书,脑袋想事,书里的故事每转一道弯,书里的人每遇见一个新的人,或者发生一件新鲜的事,我都照着模样寻着痕迹,把心里藏着的事一件件翻出来,抽丝剥茧,剥骨剔肉,骨头按骨头码放清楚,肉跟肉堆放在一块。一本书看到结尾,故事拐了千百道弯,书里的人也见了千百个人,人跟人又发生了千百件事,委屈的事,快意的事,隐忍的事,故事里的事跟现实发生的事重叠呼应。一页页读下来,我自己脑袋里揣着的事也就理的差不多了。
其实《一句顶一万句》是共鸣性非常强的一本书,虽说文章人物众多,事情一桩桩的黏连着,但掰开了,揉碎了,无非是关于婚姻跟家庭、丈夫跟妻子、父母跟子女,朋友跟兄弟,关于孤独跟寻找,关于说的来跟说不来。
这本书的上部分是从小生活在延津的杨百顺,为了找到唯一能跟自己能说得来但已丢失的继女巧玲,无奈走出延津城;下半部分是人到中年的牛爱国(杨百顺的后代),他的种种经历跟当年的外祖父完全相同,因缘际会之下,又回到了延津城。这其中,万水千山,风云变幻,人世浮沉,都做鸟散。
一个人为了能找到那个跟自己说得来的人,得离开自己的城,星夜兼程,风餐露宿,跋山涉水,遇水架桥,这得多孤独啊!等找着这个人了,鼻涕眼泪一大把,赶紧抱一下,再紧紧地握个手。两个人手不离手,肩不离肩,到大街上找个饭馆,跟服务员要二两切好的牛肉,烫一壶酒,再上两碗羊肉烩面,一边唠,一边嚼,面“哗哗”地往嘴里倒,心里藏着的苦水“嗒嗒”地往外冒。
面碗光了,酒壶干了,心里的苦水也倒干净了。收拾收拾东西,回程吧,等着下次再见。
话,一旦成了人与人唯一沟通的东西,寻找和孤独便伴随一生。心灵的疲惫和生命的颓废,以及无边无际的茫然和累,便如影随形的产生了。
话,也分有话跟无话。有话也分很多种,他有话跟你聊,还能聊得起劲;他有话跟你聊,但是你不想听;无话也分很多种,他本来就是个闷葫芦,但你爱说,他爱听,还听得进去,时不时问一个“然后呢”,“你以为呢”,两个人就这样说到一起去了;他在你面前是个闷葫芦,不但闷,还闷不出个声来,你两怎么往一块凑都凑不到一起了……
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说得着的人却千里难寻。
做儿子的以为能跟爸妈说道说道,但是发现跟爹妈说不着,不但说不着,随便说两句还会引来打骂;等结婚了,以为能跟老婆说的来,谁曾想两个人居然也是一头压着另一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虽然老婆跟自己说不着,但是跟别人说得着;小时候能一起说道的朋友,各自有了家庭后,也渐渐远了,远了,有时候一句话没说到一起去,就生了嫌隙,有了嫌隙就再难回到过去了。
但是等到你觉得跟谁都说不着了,谁曾想,拐个弯,遇到个修车的、卖货的、喊丧的,杀猪的,随便聊两句,你发现你们居然能说到一块去,越聊越开心,越聊越能说到一块去。从此,心里有了烦心事,都不怵了,知道找谁说道说道了。
人生无处不相逢,生活永不会让你陷入彻底的绝望。
说得来其实也分时间,分时段。某个阶段,你跟这个人说得来,他能给你出点主意,或者你能听他说道说道。等你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你,他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他,你们两各自经历了一千件事情,再凑到一块去,就发现你们又说不到一块了。
于是新的孤独跟寻找又重新开始了。
我还在绍兴读书的时候,经常去学校对面的一个小村子买各种吃食。村子虽小,但菜市场不小,附近的居民经常会从自家菜地里掐点青菜去摆摊、或者从河沟里捞点小鱼小虾、泥螺去卖,也有走四方的货郎,推着三轮车,去市场卖打底裤,丝袜,各种小玩意,或者卖麻花,馅饼,米筒等。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我在那里认识了老杨,他在市场的角落里有个调料铺子,除了卖调料,还兼卖自己做的面条。忘记是怎么搭话的,大概是去买面条或者买调料的次数多了,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了。
老杨是四川人,比我大几岁,但一副小男孩模样,个矮,人极瘦,两条腿跟老太太拄着的拐棍一样细,走起路来像划水。人长得精神敞亮,面皮白嫩,脸庞棱角分明,眼是眼,鼻是鼻,个个都出挑。
他的铺子不大,但干净。墙上的挂钩上挂着各种调料,红烧肉调料、酸菜鱼调料、火锅调料等,花椒八角桂皮草芷干辣椒等香料由一个个白色塑料盒装着,一字排开放在由两条板凳,两块木门搭好的简易台子上。最前边的一块木台子上摆着压出来的面条,粗的、细的、宽的、圆的、干的、湿的。一绺绺、一袋袋都摆放整齐。
铺子生意也不错,当然,我没去算过他的帐,只是单凭人来人往的境况,还有面条的售卖速度。有嬢嬢来买面条,说好三块,他还得给人再添一点;小媳妇来买火锅调料,他得附带送二两湿面,好让人回家煮火锅面吃。于是每日压出来的面条都能消耗个八九分,剩下的就干脆送给左邻右舍,有时候也让我拿回学校去煮。
老杨不做面条的时候,还挺爱吃面,自从开始自己做面,就一筷子都不愿意碰了。白天做面,他得跟面粉打交道,以为到了晚上会好点,但谁知道,睡在阁楼的床铺上,两只手抄着后脑袋,眼睛看见的全是头顶木板上一片一片黏连着的白面粉,就连底下机器里的面粉味,拐角堆着的面粉袋里的面粉味,即使在夜里,也齐齐往鼻腔里涌。不管怎么样,白天黑夜他始终都逃不脱这股面粉味。
除了讲讲面条和兰桂坊之外,其他的话,老杨不爱讲。讲面条是讲现在,讲兰桂坊,是讲从前。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他在成都兰桂坊做调酒师,因为人长得帅气,很快就在酒吧里站稳了脚跟。待的时间长了,见识也就涨了。凡是不能在白天出现的事,一到晚上,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就在酒吧上演。灯红酒绿,酒醉歌迷,在酒吧里几年待下来,他整个人都疲倦了,家里劝着赶紧跳出来,他狠狠心辞职了,一直到现在,都老老实实跟着父亲学做面。
他见着的那些事,对我来说,一桩桩一件件都新奇的很,甚至比电影还精彩。他一讲兰桂坊,我就蹲在调料铺的门槛上,边磕瓜子,边听他讲故事,讲到精彩或者我不敢相信的地方,就抻着脖子扭头去看他。有一会儿,转头的时候,瓜子卡着我喉咙了,吓得他赶紧放下嘴里的话匣子,急急忙忙过来拍我的背。
“你莫叫瓜子卡死了啊!”
“怪你讲的太精彩了。”
那段时间,从老杨那着实听到了不少好故事。他一边跟我说故事,一边理自己的事。半年后,他离开了那个村子,调料铺子不开了,做面的机器也转手卖人了。走之前他跟我说,打算去诸暨跟几个人合伙种葡萄,卖葡萄。他去诸暨打拼之后,我们就很少联络了。
有一回收到他的短信,让我去学校南门拿葡萄,我赶紧跑到南门,果不其然,他在那里等着。他开了一辆银灰色的小型货车过来,车厢门半拉着,他靠着车门在抽烟,远远瞧着,人还是那样瘦。
“怎么突然过来了?”
“去越城区送葡萄,就顺路给你送两箱葡萄。”
“刚摘出来的,甜得很,不酸,估计你喜欢。”
简单寒暄完几句,他从车厢里拎出两纸箱葡萄递给我,嘱咐我尽早吃掉,放久了怕坏。我点点头,看着他钻进驾驶室,然后发动车子,小货车呜呜开走了。
回到寝室,尝了尝葡萄,果然很甜,因为太多,于是分着送给了老师跟同学。葡萄事件之后,我们就很少联络了。去年,我的qq号被盗了,等再找回来,上面的人全被删得一干二净。这下子,算是跟老杨彻底断了联系。
其实不止老杨,每次看《一句顶一万句》,我都能想起很多人。那些原来说得来,如今说不来的;现在仍然说得来,但也许以后说不来的;未来某个时刻说得来的,但更远的未来说不来的……
我深刻的知道,过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要想一直跟人说的来,就是要一直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