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再来
(一)
但凡受了委屈,燕子总是往娘家跑。这是结婚七年后首秋总结出的规律。
六月时,看电视剧,燕子受了委屈。中央电视台在播《三国演义》,正当首秋为舌战群儒的戏码拍案叫绝时,燕子按动了遥控器。另一个电视台在播《梦醒时分》,是台湾电视剧。首秋质问燕子为什么“播台”。电视机是你一个人看的?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首秋反问,电视机是你一个人看的?电视机是我大哥托关系买来的,燕子所问非所答,但理直气壮。
巷口木匠的手艺有口皆碑,电视机摆在紫红漆柜子上,薄薄的轻纱盖在机顶,像是少女额头前的刘海,风吹过来,刘海轻摇。东芝,二十四寸,画中画,燕子补充。钱是谁出的?钱不是你大哥出的吧?首秋试图阐明他的关注之处。至此,燕子不耐烦了,声音愈发清脆明亮,我就要看《梦醒时分》,你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什么怎么办!首秋气急败坏,夺回遥控器,朝地上重重一摔。我去告诉我大哥!燕子带着哭腔,说完,冲出了屋子,朝娘家一路小跑,混杂着惩罚损坏公物犯罪分子的使命感与天大的委屈。
七月时,燕子受了委屈。毛薇两口子从北京旅游回来,头上戴着红帽,手上举着小红旗。两人从燕子家窗前走过,春风得意。燕子隔着纱窗看着两人,和毛薇打了声招呼,回头朝首秋看了一眼。
首秋是铁工厂的工人,高中毕业后考大学,两次考不上,父亲便下了死命令,接班。首秋接了父亲的班进厂,在厂子里锤铁片,机器压制不合格的铁片,都要锤到合格,有时锤成铁圈,有时是铁环、铁三角——虽然,关于合格与否,多数时也是得过且过罢了。其他人偷懒,首秋从不,十年之功,技艺精湛,在挥汗如雨和时不时的火星四溅之间,顺带着练就了手臂的健美轮廓。轮廓在夕阳下投映到燕子眼中,但当顺着轮廓向上望去时,燕子看到了首秋手上的《汪国真诗集》。
九十年代初期,汪国真蹿红,从寂寂无名到万千宠爱,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汪国真的热浪汹涌澎湃,按今天潮流的话讲,当年可谓是全民偶像,大众导师。北方县城,物质文明落后自然不必多言,精神文明也是一塌糊涂,县里面虽说是在两手抓,两手疲软。这股热浪终于在一九九四年夏天传递至县城,我微笑着走向生活,无论生活以什么方式回敬我,平坦、崎岖、幸福、不幸……左邻右里虽然不会背,但耳熟能详。
首秋平躺在床上,左手随意搭着,右手高高举着诗集,目不斜视,如痴如醉。你看看人家,都去北京旅游了。燕子装作无心,轻声嘟囔。见首秋毫无反应,燕子音量便大了些,我们处对象的时候,你说过,你名字里的“首”字就是首都的意思。首秋把诗集凑近,表示自己受到了打扰,但仍旧不言语。意识到首秋的无视和冷漠,燕子索性挑明意图,可是你没去过首都,更没带我去过。首秋放下诗集,由平躺改为侧卧。燕子看着首秋一言不发,突然气急败坏地关上窗户,哐的一声。像非洲运动员拥有短跑天赋一样,在哭这件事上,燕子禀赋非凡。没有酝酿,没有沉淀,没有等待,燕子大哭着跑向娘家。嚎啕声惊起了前方跳皮筋的孩子,他们慌忙退避,给燕子礼让出一条跑道。
首秋合上诗集,兴致全无。
(二)
燕子的委屈诸如此类,数不胜数。有时,首秋能搞清楚缘由,比如他知道自己摔遥控器是罪该万死的,修遥控器的钱又让燕子心疼得不得了——当然,在燕子看来,缘由远远不止于此,女人心,海底针,用一万个词语描述、一万个句子阐释,男人终归是云里雾里。有时,却是首秋想不清楚的。八月时,首秋和工友小刚谈起燕子的种种事端。小刚坏笑一声,放下锤子,说,狠狠搞她,搞舒服了,她就什么都听你的。首秋脸颊骤红,对小刚不置可否,转移了话题,说,厂子这两年越来越不景气,上个月的工资还没发,你发了么?
小刚说,没发,昨天下班在车棚碰到会计,她说下个月一起发。
首秋说,会计说准么。
小刚说,是,也不准,会计和厂长一条裤子一条心,厂长胡吃海塞得肥头大耳,会计小脸也红扑扑的,油光满面。
首秋说,说这些干嘛,咱们锤好自己的铁片就行。
小刚说,会计不是什么好东西,指不定和厂长有事。
首秋不说话,抡起锤子。
小刚说,你看会计的奶子,滚圆肉球,再看屁股,肉蛋子,兜都兜不住。
首秋不说话。只听见几声清脆声响。
小刚叹口气,说,瞎鸡巴锤吧!白天厂里锤,夜里做梦锤,锤到老子蛋下垂。
首秋说,锤吧。小刚朝地上吐口唾沫,掏出卷烟。
小刚说,来一根?
首秋放下锤子,说,不抽,戒了。
小刚说,什么时候戒的。
首秋说,上周。首秋抬起右臂,右臂上多了一个烟疤,边缘痕迹焦灼,白色粉末糊在疤痕中央。
小刚说,你自己烫的?
首秋说,是。
小刚说,看来是下了死心了,抽了这么多年说戒就戒?
首秋说,燕子不让我抽。
小刚说,你们认识的时候你就抽,现在她不喜欢了?
首秋说,燕子和我算了一笔账,一包烟七毛,一星期四包,一个月……
小刚打断,说,这才多少钱。
首秋说,算了,不抽了。
小刚说,我不劝你。小刚用大拇指按住砂轮,向后用力一拉,砂轮与火石摩擦出火星。与此同时,弹簧、排气针、气箱联动,释放出气体与火星相遇,火苗升出。斜叼着的卷烟娴熟地靠近火苗,火苗也向卷烟靠近,烟味肆意扩散。首秋走开两步,小刚笑,燕子管的真严,不让抽烟,连闻都不让了。
首秋不说话。
小刚说,天气热,烫成这样容易感染。
首秋说,燕子把青霉素胶囊拧开,撒到疤里了。
小刚不说话,低头锤铁片……
整个下午,小刚的话萦绕在首秋耳边不散,直至当天下班后,入夜。八月雨水颇多,海绵床垫返潮,潮气穿透床单,往人的皮肉里钻。首秋和燕子躺在床上。趁着天气好阳光足,把床垫拿出去晒晒吧,首秋说。晚上你看天气预报了么?燕子问。没注意。燕子说,你没注意,我注意了,这周要么暴雨要么中雨,下周要么小雨要么雷阵雨,再下周要么大风要么多云,等再再下周再说。首秋说,你什么意思?燕子说,你嫌床垫潮,让我去晒?首秋无语,一件伟大的事业即将开启新的征程,他不再与燕子在此事上纠缠,把手伸进燕子被窝。燕子问,你干什么。首秋说,我微笑着走向火热的生活……十数分钟后,事毕,两人气喘吁吁。燕子起床擦身子,说,明天你把床垫拿出去晒晒。首秋说,好。
(三)
第二天,阳光普照。上班前,首秋按照燕子的指示,把床垫搬到了指定位置。燕子不甘示弱一般,把枕套、床单、被罩一股脑塞进了大铁盆里,她说,今天一块洗了,家里需要好好地拾掇拾掇。家纺家织全是棉质面料,料子厚,揉来搓去耗费了不少力气。燕子拧床单时,毛薇揍到她身边,面色凝重,说,她男人下岗了。好好的,怎么就下岗了呢,燕子不解。毛薇男人在酱菜厂工作,厂子生产的腐乳远近闻名,得过全国副食评比大赛的二等奖。效益不好就下岗了,厂子年年亏钱,毛薇说。酱菜厂效益还不好,比铁工厂的效益好多少!燕子不解。效益可能是有点,但架不住工人多,工人实在是太多了,厂子就亏钱了。燕子恍然大悟,又问,以后谁来管毛薇一家的生计。毛薇看向远方,视线模糊,说,没人管了。
首秋回家后说和燕子说,铁工厂周五下午要召开全体工人大会。燕子说,开会干什么。首秋说,各车间喇叭里喊开会,没说开会干什么。你好像是一个死脑筋,也没问问有消息的人?燕子质疑。就算人家有消息,也不会和我说,首秋说。随后,他补充说,开个会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两人渐次无言,相继睡去,燕子整夜没睡踏实。
会议上,厂长首先回顾了铁工厂的悠久历史,一九五零年建厂,前苏联科学家帮了不少忙。厂子在国家、省委领导、市委领导、县委领导及老厂长的指导下,创造过辉煌的成绩,尤其是几十年来,涌现了数不胜数的省市县级优秀党员、劳动模范、工人代表、三八红旗手。随后厂长不无遗憾地说,工人们虽然勤劳肯干,但厂子这几年业绩下滑得厉害,这是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实。男工多数席地而坐,女工搬出小马扎坐在上面,默默听着厂长的语重心长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厂长举起搪瓷茶缸,吹了吹浮着的茶叶,抿了两口茶,继续说,工人大批下岗是大势所趋,这是一股风。一名工人起身质问,下岗,下岗算是一股什么风?厂长说,改革开放多少年了,不能再走计划经济的老路了,我们厂子的设备太落后了,和沿海民营工厂的产品比起来没有竞争力了,大家要自谋生路了。这名工人愤愤不平坐下,另一名工人站起来,想说些什么。厂长指示他坐下,说,大家稍安勿躁,听我说完。这股风先刮到了沈阳,随后长春,随后哈尔滨,随后咱们县。在咱们县,风先刮到了水果罐头厂,然后刮到了客运站,然后刮到了麻纺厂,前几天刮到了酱菜厂。一片死寂下,厂长说,本来风是要第一个刮到咱们厂的,但是县委考虑到咱们厂过去做出的贡献和取得的荣誉,让大伙多干了半个多月。谢谢县委县政府!一名工人喊,随后几个人附和起来,附和人越来越多。大家安静!厂长提高了音量,说,厂里会一次性给出一笔安置费,大家要跟着大势走,不要逆势而行,对于不服从国家安排的,安置费过后不补。
小刚六年工龄,领到了三千块安置费。因为家里穷,小刚一直没讨到老婆,小刚妈计划把钱用在修缮房子上,房子修好,下一步便是托媒人为小刚提亲——计划不如行动,但几天后,木匠发现小刚藏在门框上的两本黄色小说,交到小刚妈手上,小刚妈大字不识几个,当翻到小说插图的几页时气得半死,矫揉造作的女人一丝不挂,喜事差点办成了丧事,首秋听闻此事也大体知晓了小刚身为单身汉但精通男女之事的缘由。十年工龄,首秋的五千块安置费全部交到了燕子手上。燕子盘了盘家当,说,咱们家一共值一万两千块,水泥房值四千块,电视机值三千块,存折上的钱是三千块,其他包括自行车、电熨斗、电吹风等在内折算为两千块,现在多了五千块。在燕子看来,关于以后生活如何,不便下定论,此刻是可喜可贺的,再说了,锤铁片确实没意思,锤铁片确实没出息。
(四)
大哥和大嫂常为妹妹、妹夫着急。大哥赞同燕子的看法——锤铁片既无聊透顶又没出息,张罗着让首秋做点小买卖。真正令他们着急的是,燕子跟了首秋七年颗粒未收。每当燕子哭诉首秋种种不是时,大嫂首先便劝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随后补充,当初处对象时,多少好样的男青年提亲上门,燕子统统不答应、不理睬,看见首秋才百依百顺。大嫂的意识是,燕子受委屈全是自找——按今天流行的话讲,是咎由自取,也是“选择比努力更重要”。大嫂又说,你记得那个在大庆石油工作的男青年么,据当初做媒的媒人说,人家已经提干,眼看就要出人头地风生水起。燕子说,提过去的事做什么。大嫂知道燕子不爱听这话,也就不再说下去。
大嫂看大哥的眼神行事,提到孩子,说,结婚七年也没怀上孩子,首秋终归是有怨言的。大哥一唱一和,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只是男人没有孩子可抚养照料,自己也就像个孩子,加上整天在铁工厂锤铁片,无法成熟。燕子愤愤不平,说,怀不上孩子又不是我的问题。大哥说,是不是你的问题都得去医院看看。燕子摸干眼泪,又气又赧,辩解说,要去他一个人去。大哥说,你们两个都得去医院看看,随后以表情朝大嫂示意。大嫂接过去话,说,让首秋先去医院看,我听人说,菜社住着一个半仙,咱们俩先去半仙那瞧瞧“病”。大哥不再搭话,无奈。
两个女人朝菜社方向走去,半仙坐在屋外晒太阳。大嫂简单介绍情况,未等说完,半仙挥手,说,不必多言,我自晓得。大嫂与燕子相视,拿出二十块钱,递到半仙手上。半仙不收,说,怀上孩子后再表示心意吧。大嫂推搡,说,一点心意,先收下,事成再来答谢。半仙半推半就,说,好,两位都是诚心实意。大嫂领燕子,跟随大仙进入屋子。
屋子昏暗,燕子逐渐适应,看清屋内摆置,没有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电风扇,一个土黄色台子,供着一幅破旧纸画,上面写着大小字体若干,再有香炉一尊,果盘四样,里面分别装着熏猪耳朵一片、烧鸡腿一只、炸鲤鱼一条、苹果四粒。燕子恍惚,半仙开口,说,求子来了。燕子不说话,手拽衣角,大嫂也不说话。半仙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受孕生产与诸多条件有关,小姑娘,你怎么称呼。燕子说,燕子。半仙说,说说你的生日时辰。燕子回答。半仙说,说说你男人的生日时辰。燕子说。半仙说,按生日时辰来说,你们两个只能是早婚晚育。半仙继续,说,阴阳五行、天象,以上种种都不是人力所能企及,命里有时总须有,你命里有一个男孩,一切听从天意,不必着急。听了半仙一番道理,大嫂急忙问,哪年能有?半仙不说话,摆手,送两人出门。出门口,半仙叮嘱,好人做到底,我为两位泄漏一次天机。大嫂感激。半仙说,近一年,若无特殊事由,不要回娘家,这是第一。大嫂看燕子,燕子羞。半仙补充说,另外就是红白喜事,一概避而远之,能做到吧。燕子点头。半仙闭目,又说,你和你男人属相相克,结婚前知道么。大嫂说,他们是自由恋爱,拦都拦不住,哪管的了那么多。半仙回应到,受孕与阴阳五行、天象、属相、经血干系重大,从命理来看,已是诸多不利,我刚才掐指,恐怕邻里也没发挥好作用。燕子问,邻里怎么发挥作用?半仙说,你家门前时不时有人泼脏水。燕子感慨,有时,邻居们搬出小板凳边聊家常边洗衣服,脏水随手泼到门前树下。半仙说,以后别再泼了。大嫂对半仙的忠告表示感谢,掏出几张零块。半仙不再推辞。
回家路上,大嫂叮嘱燕子,二十几块钱花出去了,可要照办,不然钱就打了水漂。大嫂同时承诺,在燕子生产前,长辈、邻里、同事各方的红白喜事由她出面打点。燕子不说话,表现出领命受教的神情。两人在岔道分开,燕子回家,大嫂朝自家走。没多久,大嫂赶上燕子,说,要是问起来,和你大哥说花了五块钱,你大哥不信这些,听说这么多钱保管生气。燕子“嗯”了一声。
(五)
十一月时,北方进入深秋,比南方的冬季要冷。树叶掉尽,风从巷子口一直刮到巷子尾,孩子们少有的安静下来,身上衣服薄,家长们相信春捂秋冻的古训,留着棉衣棉裤不许孩子们提前穿上。毛薇男人两周前经人介绍去了温州的皮革厂,她一个人在家,常拉着燕子一同消磨时光。这天,两人对着电视说些家常,手上织针纷飞。毛薇在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港台毛衣图案大全》,她心灵手巧,很快学会了其中几种。
图案大全是两人共同的祖师爷,毛薇是师傅,燕子是学徒。燕子手笨,毛薇指点了不少,但学了整个下午仍旧不得要领。毛薇勉励燕子不要急,慢慢来,给首秋织一个拿得出手的毛衣。燕子学了一遍不会,再学一遍还不会,气囔囔地折弯了一根织针。毛薇无可奈何。燕子说,今天先不织了,回家做饭去了。毛薇说,今天吃什么。燕子说,大嫂拿来一袋子青椒,炒青椒丝,再炒一个土豆丝。“小邮递”正准备敲毛薇家门,见推门而出的燕子,问毛薇在家么,送封信。燕子喊毛薇,毛薇走到门口,是她男人的信。燕子问,写了些什么。毛薇说,不知道,进屋里看。燕子陪毛薇回到屋里。信里写明,温州皮革厂除了味道有些大——皮革的气味、鞋胶的气味,一切都很好,老板还在招工,毛薇尽快进厂,信末是皮革厂的地址和“想你”。
一周后,毛薇把《港台毛衣图案大全》交到燕子手上,另有几根织针和几团毛线。燕子问,真打算去了。毛薇说,我在家里待着不赚钱,也无聊,不如去温州。燕子说,行李都收拾好了?毛薇说,收拾好了。燕子说,多带些过冬的衣服。毛薇说,温州暖和,人家那里现在还穿衬衫呢,咱们这头三九时,人家那里只穿件秋衣。燕子不说话,泪在眼眶里打转。毛薇笑笑,张开手臂,将燕子搂进怀里。
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录音机里飘出歌声,毛薇说,这就得动身了,不然误了火车。燕子叮嘱,把家里的电闸水闸拉紧,电插头统统拔掉,水龙头拧紧。燕子补充,看看家里有没有火苗。毛薇办好后,两人走出大门,毛薇一手托着行李,一手是从北京带回的小红旗。
(六)
冬天比往年更冷。煤价上涨,首秋买了一吨过冬,燕子抱怨,涨价了反而越来越不好烧,怎么烧都不旺。
吃过早饭后,首秋翻着两天前租来的武侠小说。汪国真的热度逐渐冷却,据说是有几名大学教授批评了诗集,说诗集的艺术造诣颇低,中青年男女热爱汪国真热爱诗集,完全是缺乏品味和头脑昏热。燕子收拾好碗筷,拿出大嫂送来的钩针和毛线,朝首秋瞄了一眼。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照旧大力发展重工业,轻工业一塌糊涂,轻工业制品十分走俏,大嫂通过关系认识了边境上做外贸生意的朋友,组织了数十人钩毛线袜子。大嫂叮嘱燕子,织毛衣学不会不要紧,要好好学钩针,每天钩一双袜子,一个月下来,比以前首秋在工厂领的工资要多。燕子问,俄罗斯人怎么穿这种袜子。大嫂说,据说,俄罗斯的冬天比中国北方的冬天更冷,人人要穿大头皮鞋,脚上要套毛线袜子。燕子又问,这毛线袜子多久洗一次。大嫂说,俄罗斯人不太讲卫生讲文明。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听到燕子钩毛线袜子的声音,夹杂着首秋时不时翻动书页的声音。燕子说,还没看够么。首秋说,写的挺好。燕子说,你真是没脸没皮。燕子又说,咱们家一个月少说也要花两百块,你算算你的安置费够花多久。首秋不说话。燕子说,我钩一双袜子大嫂给我四块钱。首秋说,大嫂什么都不做,赚一块。燕子说,你说的还是人话么。首秋说,怎么就不是人话了。燕子说,你一分钱不挣,租武侠小说一周一块。首秋说,平均下来一天多少。燕子把钩针举起来,说,真想拿钩针把你钩死。首秋沉默,随后说,我想支一个摊子,卖烤鸡架,问问大哥有没有朋友,批发些鸡架。燕子说,我问问大哥,让他打听一下肉联的朋友。
下岗没有波及肉联,这个专管肉类批发零售、肉制品制作批发的单位让人羡慕。养鸡场里的鸡长大后,被送到肉联,工人动作娴熟,首先是卸掉鸡腿,然后割去翅膀,这时鸡便成了鸡彘,只剩头、脖子、身子。头和脖子要一起切下,然后再一分为二,头是头,脖子是脖子,脖子去皮。这之后处理的是鸡身,工人顺着骨骼,将胸肉片去,再将其他肉划去。剩下的是鸡架,以骨头为主,残留的肉供人啃食,多佐餐下酒。虽然肉不多,但吃的人不少,尤其是下岗工人,以啃食鸡架为开荤。烤鸡架的摊贩把骨头拍平,放在铁夹子上。夹子下是炭火,摊贩将一侧烤变色后,用刷子蘸些油,刷遍,随后撒盐、味精、孜然、芝麻。翻面,重复。烤至微焦,再刷一次油,适量,否则影响口味。
大哥大嫂看到燕子回娘家,以为又闹出了什么事,燕子说,是首秋让问大哥,能不能托朋友批发点鸡架。大哥问,批发鸡架干嘛,肉贵了就吃鱼,县郊水库里的鱼随便捞。水库不大,下岗闹得人心惶惶,早已无人看守。燕子说,首秋也要赚钱了。大哥说,首秋知道赚钱养家是好事,应该支持。燕子说,我怀孕了,以后家里是三口人。
第二天,首秋一早去了肉联。麻丝袋里满满当当,鸡架冻得结结实实。首秋把鸡架拿到炉子旁,挂在骨头上的冰逐渐融化。大哥的朋友愿意帮忙,送来的货比一般买到的个头大些肉厚些。滴滴答答,血水从鸡的左肋右肋流下,气味腥臭,血水滴到冲刷干净的洗衣盆里。
燕子说,闻到这股味道就想吐。首秋说,别人吃进肚子里都没有吐,你想吐是自己的原因,孕妇想吐是人之常情。燕子说,不能做这门生意,没等到赚钱,没等到发达,我就先把心肝脾肺肾吐出去了。首秋说,试试看,天气暖和了就不在屋子里弄了——几天后,首秋放弃了做烤鸡架生意的打算,周边家家户户都遇到了一个相似的难题,下岗,进而是下岗带来的省吃俭用,再进一步,是省吃俭用无法根治的慢性病,贫穷,啃鸡架未免有些奢侈。
燕子看到首秋心灰意冷,安慰他,调侃着说,大嫂拿来十几条鱼,孩子天天吃鱼,生下来肯定会游泳。首秋笑笑,生下来的也是鱼?燕子也笑,随后突如其来的吐了一地。首秋说,我来收拾,我看,你应该收拾东西去大哥大嫂那住,让大哥大嫂照顾你,比在家里强。燕子看着首秋,想起以往回娘家的情境,顿觉幼稚,有些小题大做。燕子心想,这些年来,让大哥大嫂操心了!
夜里,两人相继入睡。第二天清早,首秋生炉子,叫醒燕子,说,起床收拾吧。燕子说,我想好了,不能去大哥大嫂家里住,孩子是你鲁家的孩子,大哥大嫂不应该操这份心。燕子又说,我去了大哥大嫂家,你自己不孤独?孤独,汪国真的诗作《孤独》里写道,追求需要思索,思索需要孤独。首秋猛地抱紧燕子,前所未有的紧凑,显然,他不想孤独。
(七)
临近过年前的几天,毛薇男人只身回到巷子,身穿牛仔裤,裤角邋遢到地上,头戴一顶黑皮帽,是临回前以内部价格买入。他开锁,轻推大门,门上的两支红旗因为插得高,没有遭到孩子们的破坏,但风吹、雨淋、雪打,也已破烂不堪,扑棱棱掉落在地上——半年前,毛薇小心翼翼地插到门顶,对燕子说这是讨个出门的吉利。
燕子的肚子越来越大,棉袄裹在身上,像个肉球。她行动不便,以为毛薇也回来了,情绪热烈。燕子进屋,在阳光照耀下,飘动着浮尘,屋内冰冷,其他一切如常,只是落了些灰。燕子朝毛薇男人望去,他脸色蜡黄——许多年后他肝病恶化死于肝癌,邻居们恍然大悟,皮革厂的胶水有毒,味道刺鼻,毛薇男人闻得多了,脸色变差,继而发烧,身体疲乏,浑身疼痛难熬,住院,住不起院,死去,草草安葬。燕子说,回来了啊。毛薇男人说,回来过年。燕子问,毛薇呢。毛薇男人说,跟人跑了。跟谁跑了,燕子又问,带着惊讶和不解。毛薇男人说,跟一个有钱人跑了。燕子问,家里这头的人,还是温州人。毛薇男人说,跑了就是跑了。燕子宽慰他说,毛薇过几天就回来了。毛薇男人说,回来了,我也不要。燕子说,过完年还去温州么。毛薇男人说,还去,我去拐一个富婆回来。他说完,大笑。入冬已有两月,长时间没生火烧炉子的缘故,寒气争先恐后的从墙壁里跑出,越跑越快,奔向燕子的眼睛、鼻子和脖领。燕子说,屋子太冷,我怀孕了,怕冷,得回家,毛薇回来时告诉我一声,见到毛薇也和她说一声,我想她。
燕子回到家,沉默良久,突然想到此生恐怕再见不到毛薇,沮丧,啜泣。首秋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燕子说,毛薇好像是和温州人跑了,不回来了。首秋说,自己过自己的生活,别想太多。燕子说,指不定哪天我也和温州人跑了。首秋说,你又不去温州,咱们县里也没有温州人,你的美好愿望伟大梦想很难实现。燕子说,我努力实现。首秋说,要是真的实现了,你不是历史的罪人也是鲁家的罪人。两人笑,首秋说,我出去一趟,铁工厂没人管,厂房里不少铁料,可以废品回收。
首秋听小刚说,厂房里的铁料随便拿随便搬——首秋没听清楚的是,别人拿别人搬,是在夜里、深夜、半夜两点以后,是偷偷摸摸。
燕子说,吃过午饭再去。首秋说,好。
(八)
七十年代时,工厂里接二连三出了些怪事。
铁料放进机床,工人拉动手闸,挤压和撞击使铁片变形,变成铁圈铁环,有时是铁三角。机床定期检查、润滑保养,出了故障也有技术工维修。偏偏那天,老张师傅拉动手闸,机床猛地扭动,一块锋利的小铁片从槽口弹射而出,端端正正地戳进他的脖颈里。老张师傅始料未及,乱了阵脚,急忙拔出小铁片,血怎么都止不住了。
另一件事更是匪夷所思。人们评价老厂时常说,老厂长懂政治、讲大局,尤其重视精神文明建设,厂里公共厕所的清洁就是精神文明建设的例证之一。老厂长上任前,公共厕所脏乱不堪。男工们撒尿也要比赛,常胜将军有几人,三四米外,呲到厕所墙上,以此为荣;女工们月经时消耗大量棉纱,血渍粘在棉纱上,血液浸透到棉纱里,棉纱横七八落。那时已有避孕套供人使用,由计划生育管理委员会提供,不知为何,用后的“家用物资”时不时出现在厕所,令人不得不猜测,厕所除了供人方便之外,还供人搞些见不得光的男女关系。某日,一女工无意间瞥向茅坑,看到一个物体,辨认不清,定睛再看,是婴儿。女工吓得瘫坐,屁股上沾满污秽,婴儿身世多年来不得而知,女工至此疯疯癫癫。干事神神秘秘地对老厂长说,厂里面歪风邪气重。老厂长说,扫除一切牛鬼蛇神的时候,把你漏掉了。干事说,我是为厂子好,大人有大量,就当我说的都是玩笑。老厂长说,漏网之鱼,以后不许胡说八道。
八十年代初,老厂长在临退休前,请石匠雕了两尊石狮子,威严肃穆地卧在厂门两侧。干事退休后常回厂里叙旧,见到石狮子说,打通了关系,让自己儿子接任厂长,还花公家钱请了两尊石狮子,给儿子祛邪纳吉,真是不要老脸。干事又说,心不诚则不灵,这两尊石狮子,谁也保佑不了,厂子迟早要倒,就算是菩萨保佑,也要倒。
如今石狮子威严不再,厂门歪歪扭扭,供人随意进出。从厂门到物料车间是一片空地,厂长几月前召集大会便是在这片空地,因为无人清扫,雪越积越厚,苍茫一片,几行脚印点缀,显得没那么单调。首秋走进物料间,从裤兜里掏出麻丝袋,搬起铁料,码进去。一切顺利,首秋拎了拎,沉,于是蹲下,身体和麻丝袋呈约十五度夹角,再用腰上力气肩上力气,奔厂门走去。要去生产车间看看,首秋想到,随即卸下身上袋子,大步流星地朝生产车间走去。雪覆盖了连通两个车间的甬路,首秋深一脚浅一脚,景象逐渐清晰,巨大的铜锁将生产车间锁闭,只好折返。
人声嘈杂,首秋警觉,猛地意识到,自己所做有违厂规。人声越来越近,首秋越来越紧张,他不顾袋子,仓皇而逃。
接下来的对话首秋没能听到,是出狱后工友间的口口相传被他耳闻,或许有杜撰成分。
厂长说,厂里进来人了。
车间主任说,肯定是贼,破坏社会主义生产建设。
厂长说,厂已经私有了。
车间主任说,盗窃他人私人财产,盗窃厂长你的私人财产。
车间主任说,麻丝袋子。
厂长说,里面是什么。
车间主任解开袋口,看到铁料,说,是厂里的铁料。
厂长说,肯定是知道咱们进来,麻丝袋子来不及背走,跑了。
车间主任说,跑了也没事。
厂长说,这么多人下岗,家家户户缺钱,穷疯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到哪里抓人。
车间主任说,雪地上有鞋印,按鞋印抓,以前县公安局就破过一个大案,就是根据鞋印……
没等他说完,厂长不耐烦地打断,说,放你妈的屁,十万工人,按鞋印抓,也要查个底朝天。
厂长又说,这头损失不大,咱们去生产车间看看。
厂长和车间主任延甬道走往生产车间方向,见铜锁完好。
厂长说,这件事就这样吧,把新买的铜锁拿出来。
车间主任说,在我身上呢。
厂长说,咱们回去,把新买来的铜锁锁好。
车间主任说,锁在哪。
厂长说,锁在哪,锁你妈裤衩上!
车间主任迟疑,说,锁在生产车间大门上?
厂长不说话,目光表示出肯定。
厂长和车间主任走出厂门,看到石狮子后停着的自行车。再看,车把上,一侧刻着“首秋”,一侧刻着“燕子”,车铃上,刻着一颗心。
(九)
燕子问,怎么浑身上下都是雪,遇到仇人打起来了?首秋不吭声。燕子说,快脱下来,一个人受了风寒感冒不要紧,别牵连她和肚子里的孩子。肚子越来越胀,燕子小心翼翼添煤,热气以炉子为中心向屋子里扩散,首秋取来一个架子,将脱下来的衣服挂到上面,烤干。
燕子忍不住又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呀。首秋不依旧不吭声。燕子盯着首秋不放,忽然想到,说,自行车呢!首秋说,自行车停在厂门左手边石狮子后面,什么事都没发生,不要瞎操心,当心肚子!燕子气急,说,你还不耐烦了!
车间主任带着警察去首秋家搜查,一无所获。一名警察说,看来首秋是初犯,另一名警察不以为然,说,恐怕以前盗窃的铁料早就卖了吧!警笛声惊醒了邻里,人群逐渐朝首秋和燕子家聚拢,争先恐后。小刚在人群外围看,心惊胆战,警察走后连忙回家,把散落在过道来不及处理的铁片装进纸壳箱,准备趁夜搬出家门,尽早销赃以远离是非。转念一想,他把囤积的白菜墙推倒,纸壳箱靠紧墙角,白菜被仔仔细细码在纸壳箱四周,码好后,拎来米袋、面袋,挡在白菜前面。小刚权且当做无事发生,心想,事情过去后,卖个好价钱。小刚家就快要揭不开锅,小刚妈看他腾挪米、面、白菜,气不打一处来,质问,你又倒扯什么呢?小刚示意小刚妈别说话,至少是别大声嚷嚷。小刚妈更气,说,这个家早晚被你折腾塌!小刚气,狠狠说,塌了一起死……
自从首秋被判了盗窃罪,入狱三年,燕子搬来和大哥大嫂一起住,两年间没吃太多苦。孩子一天天长大,会爬,会坐,会走路和蹦跳。转眼又到新年,吃过年夜饭,几口人坐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
主持人介绍,接来下有请刘欢演唱《从头再来》。这首歌专门为全国勤劳肯干的下岗工人创作,告诉工人们,困难总是一时的,困难不是一世的,人生没有过不去的砍,要鼓起勇气再就业。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歌声从电视机里传来,镜头扫到几名下岗再就业模板脸上,停顿几秒,意味深长。全家人陷入沉默中,过去种种闪现,大哥低头剥瓜子,嫂子盯着电视,手上钩针上下翻飞。燕子猛地潸然泪下,泣不成声,嘴上说些什么。
十二点敲钟,大哥准时出门放鞭炮,想明白燕子刚才说的话:不知道首秋放出来以后,我们,这个家,会怎样。
第二天一早,大年初一,大哥大嫂燕子三人去监狱探望首秋,隔着栏杆递去两个饭盒。饭盒温热,首秋手指放在上面,说,谢谢大哥大嫂。大哥大嫂不说话。首秋沉默许久,问,孩子怎么样了。大哥大嫂说,挺聪明,挺健康。燕子在一旁哭起来。大嫂说,大过年的,一家人高高兴兴,哭什么哭,憋回去,不许哭。首秋说,昨天监狱播了春节联欢晚会,大伙一起看的。大哥说,只要是人,就要过春节,就要看春节联欢晚会,这一点我赞成。首秋说,刘欢唱了一首歌,叫《从头再来》,大哥大嫂听见了么。大嫂说,听见了。首秋说,大哥大嫂辛苦了!说完泣不成声,缓了很久,说,我出去以后,咱们一家人从头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