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

01 老实说,小白不是一朵正经的云。 云,我见过很多。晴天被太阳烤得蓬松透明的那种,闻起来有松饼香味,有些直接烤化了的,就被做成流云吸吸冻,放在超市货架上出售。天气不好的时候,能看见严肃的乌云,沉着一张脸,吹胡子瞪眼的。还有粉粉嫩嫩的云霞,最喜欢在夏天傍晚的时候结伴到山头散步,顽皮的小孩会偷偷爬上山,趁她们不注意扯下一片吃,咂咂嘴巴,说是甜津津的。 小白和这些云不一样。 那天我照常在门口发呆,一封叶子信从树上飘到我手里。 “喂,你总是看着我们干什么!?”叶片中间有两道褶皱,是不太友善的语气。 我在叶片背面茫然回道:你是? 过了一会儿,又一片叶子信掉了下来。中间是四道褶皱:笨蛋,你看信不看落款!? 我一拍脑袋:是哦。 视线往下扫,叶子底部的落款是云朵标志,旁边还有两个字——小白。 于是我回他:我没有在看你们,我在看天上。 小白又问:你看天上干什么? 我说:我妈妈在天上。 正常懂事的云到这里会沉默地结束会话,或者回一句对不起。小白回:成天看有什么用?我带你去找她。 小白说他可以当我的飞行兽,我觉得他在说笑话。 动物才能当飞行兽,一朵云怎么当。世界上所有的云朵都在努力成为可口的食物,没有哪一朵云像小白这样离经叛道、大言不惭的。 小白对我的想法嗤之以鼻,他飘到我身边,说:“上来。” 我这个人有些迟钝,他在我身边说话,没有叶子的褶皱,我听不出他说话的语气,但还是将信将疑地跳了上去。果然……啪嗒,摔了下来。 眼前是晴空万里,阳光耀眼夺目,空气有些微的凝滞。 我摔下来的姿势不太好看,小白比我还尴尬,白乎乎的脸上透出淡淡柔柔的粉,感觉随时可以做成那种甜甜的桃子汽水。 小白说:“一定是你太重了。” 我看着他,点点头。 小白说:“你没什么想说的?” “有啊,”我说,“桃子汽水很好喝。” 小白瞪我:“我可不会去帮你弄一瓶来,欸,等等,什么桃子汽水,现在是说桃子汽水的时候吗!?” 我吐吐舌头,笑了一下:“要不说说摔下来的事情?” 小白一愣,挥挥衣袖,骂骂咧咧地飘走了。 02 望着小白飘走的方向,我默默思考了一会儿人生。 妈妈过世之后,我想着,或许有一天,天上的管制喝醉了,她可以偷偷回来看看我,或者等到秋天叶子信系统最最繁忙的时候,混进去一封寄给我。我总是这样茫然地等着,从来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性。 小白说要带我去天上找妈妈的时候,我真实地心动了。 于是我抱着两盒糕点去找隔壁阿伟,他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能养得起飞行兽的有钱人。 其实我和阿伟也不算认识,只是去年春天他刚搬来这里的时候,妈妈让我去送过糕点当作乔迁之礼。当时他笑嘻嘻地接过糕点,还顺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小姑娘这么可爱,不如留下来陪我……我吓出一身冷汗,拔腿就跑,食盒都没有拿回来。 唉,我叹了口气,整理好糟糕的回忆,硬着头皮,又一次敲开了阿伟家的门。 阿伟还是那副戏谑的样子,穿着宽宽大大的衣服,耳机挂在脖子上,肩头趴着他的飞行兽银狐。 我把食盒递过去,低头看着脚下的石子儿跟他说:“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想来问问你,能不能把你的飞行兽借我一下?我想去天上找妈妈。” “可以啊,”阿伟没犹豫,“你亲我一下,我就把银狐借给你。” 啊?我抬头看见阿伟伸出手指往脸颊示意。我想,亲就亲吧,我的亲吻又没有飞行兽珍贵。 我踮起脚,正要亲上去的时候,阿伟突然按住了我的肩膀。他笑着说:“小姑娘,有朵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鬼鬼祟祟地跟着你欸。” “谁鬼鬼祟祟了!?”小白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脸上又红又白的,拉着我的手转身就走,“说了我可以带你去,跑来求什么人!” 落日似火,在天边燃烧,这场面热血得像动画片里骑士从大魔王手中救公主。当然,如果阿伟这个大魔王没在我们身后疯狂哈哈哈哈的话。 小白拉我回到家,我感觉有些头大。 我说:“小白,你不会喜欢我吧?” 小白蹦了起来:“谁喜欢你了?谁喜欢你了?我喜欢猪也不会喜欢你!我只是,只是明年就要去见云朵加工师了,在这之前,我想做一次飞行兽。” 小白说每个云朵到了十八岁都要去见云朵加工师,选择未来成为什么样的食物。选定之后便得乖乖在天上待着,汲取风吹日晒的能量,直到被制作成珍馐美味。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里气氛突然伤感起来,还好“咚咚咚”的敲门声及时地响起了。 我打开门,看见阿伟家的银狐正往天上飞去,门口放着我没拿回来的食盒。里面是几根银色的毛发,还有一封字迹潇洒的叶子信: “让那朵吃醋的云带上银狐毛,这样他就可以带你飞了。” 03 “呸!” 虽然小白因为某些字眼气得骂脏话,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认可了阿伟其实是个好人。 我们选在了一个有风的日子出发,有很多的叶子信在天空飞舞。红色的,紫色的,绿色的,像蝴蝶,像小鸟,像扇子,簌簌飘下,迂回翻滚,五彩缤纷。 我乘着小白,穿越过漫天叶子信,感觉自己也轻盈得像一封叶子信,飘飘然,即将寄到妈妈的手里。我不由得兴奋大喊:“小白!我们出发啦!” 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小白没有回应我。他飞得很慢,偶尔倾斜一下,又迅速调整回来。 我说:“小白,你是不是紧张?” 小白哼了一声:“管好你自己吧,抓紧了。” “噢。”我乖乖闭嘴,但心里还是开心,忍不住嘿嘿笑。 小白说:“傻子。”然后自己也笑了。 晚上我们悬在一棵梧桐树上休息。 我在梧桐树的枝桠上摆了很多饼干,想要和小白比赛谁吃得快。小白表示不屑参与这么幼稚的比赛,我正央求他呢,一回头饼干都不见了。 “有小偷。” 我的话音未落,小白就从树杈里把小偷轻松拎了出来。 小偷惊慌失色:“你…你怎么能看见我?”一边说话一边挣扎着要跑。 我在一旁捧腹大笑:“你一个小星星,夜里能不能当小偷,心里没点数吗?” 周身泛着闪烁光芒的小星星颤声道:“那…我要白天行动?” “欸?不是,”我连忙解释,“你白天晚上都不能偷东西啊,偷东西是不对的。” “可是我好饿。”小星星摸着肚子,眼睛里泪光闪闪。 “喂,”小白忙不迭地丢下小星星,凶巴巴地说,“不许哭!” 小星星嘴巴一扁,眼看就要放声大哭,我只好往她的嘴巴里塞了一块饼干。 小星星边吃饼干边抽抽搭搭地讲自己的事,她说因为和家人吵架,她已经离家出走一个星期了。 我听了一会儿,说:“真好。” 小星星疑惑地看向我:“什么真好?” 我说:“你还有家可以回,真让人羡慕。我的妈妈去年秋天病死了,我已经没有家了。” “啊?”小星星眉毛揪起来,笨拙地拍拍我,“那你一定很难过吧。” 我想了想,好像起初也不觉得很难过。妈妈走了之后,我就被繁冗的丧事流程安排着,安排着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跪,什么时候要向天上撒准备好的叶子信……那个时候人有些麻木,没有感觉到特别地痛彻心扉。 “后来啊,有一天看见柜子上放着妈妈没织完的毛衣,觉得心里好像被人勒了几根弦。那时候才隐约明白,好像真正的难过是在时间把离开的人从我们的生活里一点一点剥离的时候,知道她不会再有新的生活痕迹了,也知道我们再也不能拥有新的回忆了。” 梧桐树的叶子上飘摇着稀疏的月光,小白和小星星都哀伤地看着我。 “没关系啦,”我咧嘴笑,“现在我可以去找妈妈啦,等我找到就没事了。” “呜呜呜,”小星星哇地一声哭出来,“我要回家~~” 04 送走了小星星,天已经亮了,有飞鸟从晨曦中钻出来。 小白小心翼翼地问我:“你还好吧?” “不好,”我抱着包裹,重重地叹了口气,“天黑没看清,把所有的饼干都给了小星星,接下来我们没有饼干吃了。” 小白不说话了,板着脸,沉默地飞行。 几只飞鸟掠过,好奇地朝我们打量,大概是没见过云朵当飞行兽吧,七嘴八舌地在一旁议论: “这是云吗?” “废话,当然是啊!” “云怎么带着人飞啊?” “野生的云吧,大概没有妈妈教养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事。” 我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恶作剧的念头,伸手弹了一下其中一只飞鸟的翅膀,恐吓道:“再叽叽喳喳就把你们通通吃掉,渣都不剩!” 飞鸟们惊得瞬间飞远了。 小白翻了个白眼:“你真无聊。” 我跟小白说:“是啊。长路漫漫,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小白兴味索然地说:“随便你。”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从前呢,有一个龙王想要招女婿,条件是体重最少要120斤。一只乌龟去应聘,上称一看只有119斤,就被刷下来了。” “然后?” “然后,乌龟就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啊,遇见了两只小虾米。小虾米问乌龟怎么了,乌龟告知了原委。小虾米说,我俩加起来刚好1斤,我们钻你耳朵里不就行了嘛?” “然后?” “然后,乌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哇,就带着小虾米去了。可是称体重的时候,乌龟太紧张了,不小心把小虾米从耳朵里摔了出来。龙王问小虾米,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 “然后?” “小虾米急中生智,说,没干什么,龙王大人,我在给王八讲故事呢~” “然……” 小白的声音在风里戛然而止,整朵云变得红通通,过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吼我:“你!给!我!滚!蛋!” “哈哈哈哈哈哈哈~”于是整片天空都是我的笑声在飞。 05 跟小白斗嘴的日子过得飞快。 吃饭,睡觉,飞行,恐吓飞鸟,整个二月就这样飘飘荡荡地过去了。 三月初开始下雨,细雨绵绵不绝,一直到中旬才开始放晴。我坐在小白身上,悠哉悠哉地晃荡双脚,眯着眼睛享受久违的阳光。 我们说笑着飞到一个僻静的山谷上空,底下突然传来呼喊声:“帮帮我们!帮帮我们!帮帮我们!”一声叠着一声,像在进行歌曲的重唱。 小白停了下来:“你觉不觉得这里的空气很悲伤?” 嗯?我全无察觉。大概是最近心情一直很愉悦,愉悦到感受不出悲伤了。 小白带我飘了下去,蜻蜓、蝴蝶、松鼠、野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一股脑儿地围了上来,争相恐后地要说点什么。 我感觉到一阵头疼:“排队排队,一个个说。蜻蜓、蝴蝶、松鼠、野鸡,依次来。” “还有我…”微弱的声音在脚边响起。 我低头什么都没看见。 “你是谁啊?” “我是蚂蚁啊…” “……” 这时,一只花眼蜻蜓飞出来:“大家要说的是同一件事情,就由我来说吧。你们仔细看看地上就明白了。” 我又低头看了一会儿脚下,这才发现原来地上满满的都是叶子信。 妈妈告诉过我,落在地上的叶子信是无主的叶子信。 无主的叶子信,大多是不开心的内容。落到地上以后,信里的情绪会随着叶子降解到土壤里,有风的时候,又会飘散到空气中。 难怪小白觉得这里的空气很悲伤呢。 “因为这些叶子信,生活在这片山谷的我们越来越不开心了。你们可以帮忙把它们带出去烧掉吗?” 小动物们都殷殷地看着我们。 我的心里燃起一股保护欲,重重地点头应下。为了郁郁寡欢的小动物们,我们义不容辞! 小白在一旁泼冷水:“山谷这么大,捡完所有的叶子信得好几天吧。” 我正想说一通大道理来说服小白,就听到他不耐烦地催促:“那还不开始?” 这是一场与悲伤的战役。 整个山谷的小动物都出动了,大家齐心协力,干得热火朝天。五天打包好所有的叶子信,又花了两天把它们搬运出去,最后全部烧掉。 道别的时候,花眼蜻蜓执意要送我们一个加速蘑菇,来补偿我们耽误的时间。 这个山谷悲伤太重,外面的人和动物都绕着走,却意外地适合各类蘑菇的生长。市面上罕见的加速蘑菇,在这里倒并不难找。 小白收下赠礼,放进我的包裹里。 我高兴得哼起了小调儿。 小白说:“不就一个蘑菇么,有这么高兴?” 我说:“你不懂,渺小的我们刚刚战胜了悲伤啊!” 小白嗤笑:“那你可真了不起。” 06 转眼到了四月中,天气渐渐暖和了,如云似霞的樱花把路途点缀得美不胜收。 我一边看风景一边问小白:“还有多久能到呢?” 小白说:“快了快了。” “要不把那个蘑菇吃了吧。” “……好。” 吃了蘑菇之后,小白变得又红又烫。 我担忧地看着他:“你怎么样?这蘑菇不会有毒吧?” 小白嫌弃地说:“笨蛋,有毒我会吃?” 我放心地闭嘴。可是小白越来越烫,我站在上面直跳脚。飞到一片山林上空的时候,小白毫无征兆地往下坠去。我的脑袋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大喊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小白拥着我,自己摔得伤痕累累。 我怎么都喊不醒小白,只好抱着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走一步喊一声小白,我怕他死了,我怕他因为我死了。 “谁来帮帮我们……”我觉得无助极了。 遥远的星光突然变近,大大小小的星星陆续聚过来,汇成了一片星海,把漆黑的山林照得亮如白昼。 像是有股暖流在身体里淌过一遍,我抱着小白,踉踉跄跄走出了山林。 第一缕晨光穿透薄雾的时候,小白终于醒了。我又哭又笑,像个白痴。 小白伸手替我擦眼泪。 我说:“对不起,不该让你吃那个蘑菇的。” 他虚弱地笑了一下:“我吃的是自己在山谷里随便采的,没想到有毒。加速蘑菇还在包裹里,我不想吃。该说对不起的,其实是我。”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小白说:“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去年一整个冬天,你都在门口呆呆地望着我们。我想这个姑娘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总是对着我们微笑,但眼神又那么难过。后来我想,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索性就不想了。可不管我飘到哪里,做什么事,你的眼神总是会出现在我脑海里,让我也跟着难过起来。这感觉太令人讨厌了,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了,就丢了一封叶子信质问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你说妈妈在天上的时候,会脱口说出那样的话。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妈妈在哪里,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当一个称职的飞行兽。” “后来真的能飞了,我就想着带你出去散散心。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能带你找到妈妈的方法。” “对不起。” “是我骗了你。” 小白满脸歉疚,我的脑袋里乱得像一团缠绕的麻绳。过了很久,我才听见自己说了句话。 “我们先回家吧。” 07 银狐毛在下坠的时候丢失了,我只能厚着脸皮寄叶子信给阿伟,拜托他来接我们。 阿伟果然是个好人,风驰电掣地赶来,把我们带了回去。 后来我就没有见过小白。我其实并不怪他,可他躲着不见我。 我爬上山头找其他云朵打听,他们说小白吃了毒蘑菇,做不成食物了。他说要去当一朵野生的云,一辈子自由自在。 我还是习惯坐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天。偶尔闭上眼睛,天空后退,风声远去,所有的事情像是倒带一样在脑海里回放,最后画面定格在我们出发那天漫天叶子信飞舞的场景。 我想,不论过去多少年,我都不会忘记,曾经有一朵年少的云,带我横穿过整个春天。 他叫做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