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事
九月底,外婆离开人世,我短暂地回去了一趟。
接到病危电话后,出于外婆往日对待内孙与外孙的区别态度,我本已决意不回去陪这最后一程,只是后来同母亲视频时,母亲将手机的视角移到一旁对着天花板,画面慢慢地晃动,我感觉得到母亲在哽咽落泪,沉默片刻,母亲声泪俱下地希望我还是尽可能回去一趟,我沉默着点点头,挂断后我恍惚了一两日,告诉母亲,我决定回去,母亲该是欣慰的。
我看不了母亲的伤心与眼泪,那像是过往的母亲的爱都被我捏成了碎渣散落在了她的眼眶,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呐。
在等待确切通知的日子里,我的内心平淡又惆怅,我不以私心地觉着,死亡,不见得是好事,也不见得是坏事,对于这样一个老人而言,也或许对于老人身后的人而言。
只要手机一有消息的响动,我就疑虑着该是时候到了,却总不是,每天早晨一睁眼就点亮屏幕看有否家里来的消息,却总没有。许是外婆对这人世间还有着浅浅的眷恋,也或许是生命力本就如沙漠里顽强的根茎般亘古难灭,从接到病危直到最后没了气息,足足徘徊了二十多天,气若游丝的一点点残影飘忽辗转了许久才熄灭。以至于在此期间疑虑着是不是家里忘了给我通知,不算焦虑却又心神难定,直到后来小舅妈的弟弟接到通知后立马给我打来电话,才确切地获悉老人已终于走完这一生的路。
我和同在广东工作的大姐二姐次日一并汇合,二姐夫开车,回去送行老人的最后一截路。一千多公里的路程,中途没有过多停留,半夜行进一个服务区加油和解手,我问安检门口的工作人员厕所在哪里,他直说“在里头”,我才恍然意识到已经进入了孝感境内,家乡方言和饭菜永远都是最熟悉的味道,尤其是对于我这样一个远游的人而言。
一路上黑夜空旷星光稀疏,只见得到车前路,风的气息并着车的起伏在黑夜里穿梭,半夜三点钟车才开到村,刚拐进村口,母亲和小舅妈就已经在院口迎着,长夜里除了我们一行匆匆归客,还有好些人也没睡,一宿一宿地陪着月亮熬着大夜。
堂屋的大门敞开着,墨黑凝重的棺材架在几排长椅上靠着墙边,遗像斜放在红漆暗沉的木脚凳上搁在墙角,陈年条桌上的香灰落满香炉洒在桌面,一柱擎天的敬香默默无言地吐丝,屋内的边边角角堆放着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大舅和几位村里人打麻将来消遣漫长的守丧夜,母亲和小舅妈的脸色疲惫憔悴,眼眶下面尽是褶,也在守夜,通宵达旦地念着想着,这样的夜晚着实乏力昏沉。
在后屋简单地交代了几句,母亲煮了些面条,厨房里剩有些冷菜花生,虽然白天没吃下些什么东西,此时我却感受不到太多的饥饿,或者说,饥饿在这种氛围面前远远地落了下风,这种特殊的感受在特定的场合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在我还幼小的时候,村里一位年轻的妈妈因病去世,她的孩子自打出生后就和我玩在一起,那是我关于死亡最早的记忆,我记得那天的天空黑沉沉,像一个巨大的窟窿,阴冷的黑云久久罩住村庄,大人们在不大的院子里拥挤着进进出出。我只觉得那天的饭菜是如此地让人难以下咽,强忍着饥饿也无法吞咽,并形成了一种挥之不去的记忆与感受,以至于从此以后这样的场景我都无心吃喝,乃至此后所有这样的场合我都不喜欢,能避免就避免,我觉得所有的饭菜连带那一周围的空气里都充斥了太多的阴郁和沉重,青菜也不再是青菜的味道,我总是由桌上的鱼肉联想到其他某些东西,譬如献血,譬如一张瘦脱相的恐怖的脸,因而压缩了许多感官上的欲望。
我草草地吸了两口面条便放了碗,去院里接点冷水洗了把脸,找了个床休息去。我躺下之时,天还并未见亮,公鸡却已经开始了打鸣——它的早晨已到,我得短暂地抓住黑夜的尾巴,夜不久将白。我脑子里嗡嗡的所有声音开始集中释放,像开闸放水,积得愈多,放得愈快,村庄在我快速沉睡的过程中慢慢苏醒。
这座村庄里的人早已都搬走,前后庭院荒败,只剩两三户人家还守着世代之地,三舅一人便占了其中一户,小舅搬去城里之后楼房便等同于给了他,可纵观整个房屋的布置竟也如荒废一般。我猜想在不久的将来,他会一个人活成一个村庄。早些年村子里还有些人烟气,后来附近建起了一些化工厂,传言具有一定的污染性,还说那些大厂老板们会收购房屋土地并予以补贴,大家都心气高涨,有些人望穿秋水,打算在价格上摩拳擦掌,可几年过去,这些讨论渐渐偃旗息鼓,不了了之,再加之农村格局的落后与局限,后来人往外走得越来越快,终于慢慢沦落如荒村一般。
村头村尾路两旁的蒿草高过人头,野蛮生长,一些树的枝枝蔓蔓斜斜悬在路上空,像房屋的檐头,高大的车辆经过时被击打得邦邦响,人烟稀少,老树野草便趁机鼎沸了起来,但周围的环境看上去却并没有因此好起来。门口的小河早已无流水,装了这个村子几十年无法消融的垃圾,底下尽是黢黑的淤泥,不可细闻,房屋多破败倒塌,有些树从屋子正中央破土生长,一路冲破残梁败瓦在屋顶冒尖,再过些年,它将完全盖住底下这片废墟,它们将完全占领这座村庄……
我还在一片沉睡之间,楼下陡然敲锣打鼓,鞭炮噼里啪啦响噪一阵,这意味着这一天相对正式地开始了,而后鼓乐喧嚣了一整天。我看看时间,离我睡下才过去一个多时辰,天已亮白,短暂的黑夜过后就是漫长的白昼。我简单刷完牙,接点凉水抹把脸,披上麻衣绑好孝带,立在熙攘的人群里。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大部分人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都芒茫然站着。
鼓乐并不显得哀伤,其中也充斥着一些耳熟能详的网络流行歌曲,只是喇叭鼓镲和唢呐的属性使得曲调不算轻快。我想,这是对一个高龄老人一路走好的欢送吧,尘世的路既已悠悠走完,来世的路也有热闹相伴,老人最怕的不就是孤寂吗?
坐在灵柩旁边并未着道服的长老——也许是,也许不是——嘴里念叨着含糊不清的语句,如梦话般囫囵,一直没停,嘴里重复着无甚起伏的调调,如同电磁线发出的滋滋声没有感情的平顺延伸。起初我以为他在诵某种古经超度逝者,听了许久,才听明白他在哼吟登记簿上的名字,子孙后代的名字,如若不是身旁刺耳的钟声间隔地敲响,我想他能给自己哼睡过去。
车一辆辆伴着鞭炮声迎面而来,邻舍客人接踵而至,烟花和花圈摞成一层一层堆放在空地上,那些爆炸后的碎屑夹杂着灰尘在空中飞舞,到晚上清扫时,进村到家门口的小半条路面上已经躺满了鞭炮燃爆的粉末,形成了一条暗红色的路。这条沉默的路,许多年来迎来送往,人车进进出出,而在这场喧嚣之后,也将永久的送别许多人。
老人是时间的一条分隔线,在她去世之后,许多人的脚步将再也不会踏足这条路,她带着她这一生的波澜与琐碎,也带走有关于她而无关于我们的诸多人事,许多故事将慢慢成为一种虚幻的记忆,或者失忆。
日头升到高位,天气又渐渐燥热了起来,人群在走动,来来往往,但似乎又并未忙着干些什么,多是低着头或双眼看着前方,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也不知道其他人在等待什么。三五成群的人或站或坐或交头接耳,你会觉得他们是在讲述回顾一个老人的一生吗?她的功绩与荣耀?生前身后事?不,不是的,老人只是一个平凡人,来吊唁的也都是普通人,大部分人都在谈论他们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以及晚上的车票。现实里的许多事情都得人们抽出百忙之中的空闲,才有余力去做。我们处在一个繁忙的时代,停不下来。我们连抬头看一眼天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天长地久地想念一个人。
一个人的一生平摊下来只属于那极少一部分的人,擦肩而过短暂相识中途走失占据了人生的极大部分。而这里更多的人是因为上一辈系上了一根绳将他们牵引至此,良心和伦理编织其中,这根绳叫血缘,上下追溯。老人是这根绳上的节点,这最后一行便是将此拆开,部分入土,部分淹没在各自生命的洪流里,往后该是再难遇见。
我见了许多许久未见的人,一年多的我的家人,两年多的远方的舅舅舅妈们,五年多的同校毕业的老表,十年多的村民和上一辈的客人们, 二十年多的我的儿时玩伴…… 二十年前我曾在此生活过两年,这个村庄也许还并未完全将我忘记,许多人的容颜还留有过去模样的痕迹,只是多了一些成熟与沧桑。时间在我们身上就是长辈的一句惊讶,“哎呀都这么大了”,仿佛我们躲着他们偷偷成长,然后猛然蹦出来走到了他们的跟前。时间于长辈而言,就是岁月的一句轻叹,“老了,老了”,就像枯枝的树,荒屋的田,倒塌的房屋,他们比我们更能感觉到时间走过时的一举一动,在活动的时候,在孩子用手舞足蹈表达开心的时候,在清晨刚到而万籁俱寂的时候,在回想过去的时候。我们对于时间的感受总是如此不同,在你觉得度日如年的时候我甚至都无法抓住它。
有些人是早就已经见不到的了,我每年过年回家都会问母亲,这一年里都有哪些大事发生,母亲会告诉我哪户人家搬去了县城,哪家的娃结了婚生了小娃,哪家的老人驾鹤仙去埋进了土里……所谓大事,生离死别。我邻家那位风趣的爹爹和我本家的大婆和哑伯都是在我过年回家后方才知晓已不在人世。在我们这些异乡游子的世界里,这些大事都发生得悄无声息,像报纸上的一小行文字,看见了也就看见了,没看见,它也已然存在,不管落满多少时间的灰,痕迹总还是在的。
一个村庄少了几个老人就跟路旁少了几棵老树一样稀松平常,一个村庄生了几个小娃就跟禾田生了几株野草一般平平淡淡,各自有各自的节奏,不打扰人们的日常起居,不影响村庄的缓慢运转,春秋寒暑还是会如约而至,只会在极个别时候勾起极个别人的情愁与哀思罢了。
我想起那些小时候来过我家后来再也没遇见过的亲戚,我想起关系友好因工作调动后再无交集的同事,我想起那些曾经同睡一床而今走失的朋友。我的一个亲舅舅,每年只会见十来分钟左右,凳子都没坐下就无话可说匆匆而走。我的亲姨妈,每年只见不到一个小时,而这一个小时里,她都在忙着烧火。我的两个亲姑妈,每年只会见到半天时间,而在这半天时间里,我只觉得她们一年比一年苍老。我的另外两个亲舅舅,早年间都是多年未见,如若那时我们在人群里迎面而过,我不会识得,自外婆身体抱恙后过年便回,而在老人去世后,极大可能五年或者十年会见到一回。
人跟人之间的走动许多都仰仗于传统节日的礼尚往来,这些风俗日渐淡薄后,人的事情便都成为了口头传闻,在一棒一棒的接力中获得真假莫辨的消息。我那关系近一些的亲戚一年也就见一回,何况那些关系远一些的亲戚呢,我那毕了业的许多相处不错的同学几年也就见一回,何况那些关系本就可有可无的校友呢,我那些关系更进一步的朋友们大多也都靠着精神维系,可我不自信地觉着这种抽象的情感并不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我们匆匆离开的时候从来都不知道那会是最后一面,也羞于来上一个拥抱。
外婆并不是毫无征兆或旦夕之间迅速枯竭为濒死之人,这同样也流淌了漫长的日日夜夜。在此之前,她已卧床好几年,期间所有的饮食起居以及如厕更衣都是小舅和小舅妈在操持,一日三餐送进送出,大小便事不遗余力……缺乏活动的那几年,大量的器官功能逐步衰退,饮食只可软滑,指甲厚硬如墙,双腿无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鲜活的象征都在一点一点远离薄如蝉翼的生命,只剩那一丝丝的缝隙还未完全关上。早晚的事,像叶片由绿而黄而红,而灰。
母亲每年冬天从外地打工回来第一件事便是从头到脚将外婆整理一遍,去去长久积攒的霉气阴晦,修剪指甲,打理苍发,仔仔细细地擦拭老旧的生命,也擦拭着母亲的前半生。然后合众人之力将老人抱到轮椅上,推去不远的外面的世界——望眼欲穿只一墙之隔的不同的世界。晒晒太阳吹吹风,这平淡至极的天气于老人而言,也许是转瞬难有的享受与安慰,从日常老人涣散无神的眼神里或可窥出,这也许是大半年的殷切盼望。呼吸花草和烟火流动的气息,见见不同却并不一定得认识的人,偶尔还能碰到过去相识的人,好似猝不及防的重逢,聊些家长里短,外婆总在这样的时刻久久不愿离去——下一次总是难以预料的,长久孤独的心在这些时候才能有些许短暂的出口。
我听母亲讲过,外婆总是希望去街边修车的老汉那里唠唠嗑,那是老家的邻居。在城里,外婆认识的人不多,这世上,认识外婆的人也越来越少,开口聊聊过去的事,总会让人觉得过去鲜活过。
一年里的其余时间老人都在一间房里的一张床上度过,背靠着枕头坐上一天,坐上一年,这样坐上好几年。面前是墙,右手边是墙,背靠着也是墙,只有左手边的窗户是活动的,望出去也全是房屋建筑,那都是一些沉闷冰冷的石头,生不出希望。每天只有午后时分的太阳直射进房间赶走那些陈旧的阴暗,有时老人坐在床头昏昏沉沉地点点头,看上去仿佛就此承认了命运。
几年的日子浓缩到这样一日不会有太多不同,这样的日子漫长到几乎可以感受到指甲的生长,看见自己手背枯褶成一块粗糙的树皮,面前墙皮的颜色慢慢老旧暗淡,而明天不过是今天的重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即便以三五倍的速度消磨这些日子,那大概也得结结实实地熬上一年。而老人还是个目不识丁并无特别兴趣爱好来慰藉精神的人。时间流逝得飞快的同时,也爬行得无比缓慢,像烧开过一锅滚沸的水的一把柴禾,无水可烧后,火苗星子慢慢不再跳跃,径自湮灭成灰。
我想,外婆最期待的该是每年过年的那些时日,屋内外都洋溢着鲜活的气息,节日炸响的烟花爆竹,来来往往的身影,孩子的哭闹欢笑……不管来拜年的人是谁,不管进进出出的人会待上多久,不管所来为何、刚学会说话的毛孩认不认识这位老人,所有人终究都会同老人打招呼问候。一年里难得见到诸多新鲜的面孔,有些还会诚心地聊些家务琐事,老人如一盏被点亮的老旧钨丝灯泡短暂地亮活过来,这一年来的聊赖与苦闷在那些时日得以微微缓解。
年后一过,众人皆出,周围的空气便又恢复凝固,开始冻结老人又一轮微弱仅存的生命,钨丝灯慢慢昏暗下去,岁月继续斑驳。
写到这里,我觉得失落和难过,人如何在丢失了生活之后要长久地面对这些空虚与孤独,尤其是老人并未让人觉得老年痴呆或神志有恙,生活简单得只有抬头看看窗外。会不会四季里阴晴的变换都是老人的新鲜喜乐之事,南北通透的风,窗外停留的鸟儿,纷纷扬扬的白雪,都可能承载着老人的心境,生命的喧嚣慢慢归于自然的安宁,以便提前适应已经到来的静默无声的生命的寒冬。
午饭后我忙着干活,错过了去县城火化的车队,来吊唁的人大多都一同前往,奏乐的人也一并上了车队尾部的卡车,敲锣打鼓声减弱于村庄外,风尘仆仆地向远处传去,整个公路边的人也将听到在这寻常的一日世上又故去了一人。
留下的人清理着杯盘,寻块庇荫处坐谈,住在附近的踱回家中,百忙之中前来的人于此喘息之际匆忙前往赶路,我还是感到疲惫,想要睡会儿。
初秋午后的太阳依然炎热,我上楼去到空调房里,迷迷糊糊地躺着,脑子里的声音一团乱麻地转着圈,我闭上眼睛让它自行梳理,消化着一早上吸收到的鸡鸣、哀嚎、鼓乐和数不尽地有意无意的琐碎,唯独没有我自己的声音,我没讲出过什么有分量的话。刚学会说话的小外甥已经躺在地铺上熟睡,平静安稳的可爱模样让人心安。房间里的另一个小女孩摆弄着玩具,天真欢愉,满脸无尘的快乐。生死从他们这个年纪看上去,还异常遥远,生死的事如同一件丢失了的玩具,以后不会有记忆,至少在目前,还不如弄丢了手边的一块糖那般沮丧。
这是我自去年解封外出后第一次回来,意料之外,我近来的打算是每年过年回家呆上十来天,而后回到将近一年的外地状态。这几年我愈发厌烦这座县城,狭隘、落后、不公允、满天的灰尘、拉扯不清的人情世故……我有许多厌烦它的理由,可每次回到这里,仿佛又会依赖于它所提供的困境,就像困在一张巨大的蜘蛛网里,只有成为蜘蛛那样的物种,才能来去自如。我忙于隐藏自己,可是你知道,有些东西是躲不开的,在生命之初便已联结。
村庄沉静了半晌,屋外阳光热力未减,鼓乐从村庄外逼近,由小及大,震动得烟絮飘飞,空气又狂躁地跳动了起来。我奔下楼加入浩荡的人群,只在这时,唢呐和号子才流出悲伤的乐音,覆盖住一切其它情绪。
人群不停地围着灵堂转圈,停留,哭喊,并不宽阔的堂屋显得有些拥挤,跪着堂前磕头,接着去到路口转圈,跪在路边磕头,然后换个地方转圈,换个地方磕头,那个敲钟诵经的人左右着我们的行动,他的手一挥,我们便跟着走,他的头一点,我们就跪下去……
有人告诉我这个环节叫孝子哭丧,许多人痛哭流涕,更多人也被悲恸的哭喊声感染得眼挂泪珠。母亲的泪水如泉涌出,加之长久地劳累,刚站起的身体直不起腰,佝偻着几近要倾倒在地,姨妈扶住母亲,两人泪眼婆娑地颤抖,久久不能释怀。我知道就算有人转晕了头磕破了皮哭哑了嗓,也不见得真的悲伤,我也知道转不转圈磕不磕头哭不哭喊,母亲的内心都是悲切深重——这是在送别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顶上的老人走了,这一辈便成了老人。在母亲的这个年纪,往后的亲人会越来越少,而她的三个儿女,也各自常年在远方漂泊,无一人在身旁。我从母亲丛丛的白发里察觉到了她生命里早早到来的孤独。母亲识些字,却不多,几十年来从未有为自己而活,到如今,也还如此。母亲尚在,自己便还是孩子,而今她的母亲已去,她也早就是几个孩子的外婆,有如接力棒进入了生命的轮转。我叹息着我的母亲,亦如她叹息着她的母亲。
下葬前后的仪式还是转圈,人手捧着花圈,围着棺椁转圈,围着墓穴转圈,敲钟诵经的人走在队伍最前面,如果这是那个敲钟人想戏弄我们的把戏,那么他完全做到了,他的状态即便是醉了酒,我们也看不出来,摇晃着脑袋,嘴里念念有词,他说行,我们便行,他令止,我们便止,大排长龙,一个接一个。褪去肉身,我们更像是游荡在这世间的鬼魂,哀嚎在这时也都收了声。他的指令我们全盘照做,茫茫然如我者众矣,所有这些不明所以的仪式都只为给逝者以安息,给生者以安慰,倘若他们需要。
老人葬在村东头,过往的小路横亘荒草,看不见土壤,每走两步要拨弄一下纷乱的旁枝,地里野草被野风驯服得成片俯首在地,像一张巨大的网铺呈开来,却又纠缠不清,没有完全倒下的劲草也有半人高。在我久远的记忆里,这里该是一片庄稼地,种满了绿油油的豌豆,蒜香般的味道在田间弥漫,青葱时也有半人高。如今久无人打理,已臻荒废认不出,周遭的田地大多也荒草丛生。老人的心境也曾定如这村庄这田野般荒芜残阙,那是无法为外人所看见的。我们这些离乡之人在霓虹灯里浸淫得太久,会慢慢淡忘了乡间的气息,那本是最初的味道。
同这个村庄的命运一样,当人们慢慢从中退却,自然里蛰伏已久的野性生命便迅速将其占领。草木的枯荣是村庄的荣枯,也是人的荣枯,繁华掩盖尘埃,荒秽卷土重来。来年秋天,坟堆上也必将生满野草,交织如盖淹没这一小片被翻开的土壤,时间长久些,更将融入土里,草下的魂灵也将与这荒村荒地一同静静沉睡,少了人的喧嚣,却也多了花虫鸟兽的热闹。
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去看过老人的遗容,甚至有意将眼神撇开。在我小的时候,一张枯槁骨瘦的脸给我留下了深深的恐惧,那是我的奶奶。她在一个冬天下过大雪的清晨离开的,三叔起床后发现,而后叫醒了父亲,后事商议得平静安详。仿佛那时我没有多少悲伤,可现在想来却许多伤感,我睡在她怀里听她讲故事,她背着口吐黄水的我去隔壁村找大夫的情景记忆尤深。只是奶奶和母亲相处不好,使我少了许多儿时的记忆,如今多了一些淡漠的自责。一个人逝去后的面容是那样的不真实与可怕,一袭黑衣的奶奶静静地躺在木板上,跟生前仿佛是两张脸,一张抽去了所有血液和肌肉组织只剩皮和骨的脸,立体得曲折凹陷,那么苍白、突出又狭小,如同看到一个贴了皮的骷髅头。从此也再畏惧直视这种记忆里的梦魇,多少年后想起这样的情景依旧会让我长夜难眠。会不会对一个人的了解越少,悲伤也就越少。
晚饭后客人们如早上成群汇聚般结对离散,三三两两消失在村口拐角处。晚走的人收拾着桌椅板凳,清点富余的菜蔬酒饮,也慢慢离去。夜色渐渐收拢,星光稀寥,黑色开始接管大地,人更少了。我们开始清扫落满一地碎屑的红路,尘归尘土归土,故人旧物一并埋葬。夜正在收复它该有的安宁,只有扫地的吱吱声和三两句言语碎片,再迟些,将没人同这座村庄讲话。
消瘦的下弦月昏黄暗淡,月的残缺此刻正嵌合着人的别离,朦胧月光笼罩下的大片土地趋于平静,远近关门闭户,一小块土地上的荒原渐近死寂,当月光洒下时,它又会悉悉邃邃地活过来。
屋内的光洒在满是沙石的院子里,在这一小片光亮之外,远处漆黑一片,只听得见树叶簌簌地响。母亲舅舅舅妈们坐在院里长板凳上聊想,回味着自己的半生,也将开启又一轮漫长的守夜。当你有时间听听自己的心跳,从头到尾抚摸着自己的一生时,谁不孤独呢?
亚热带季风气候在初秋时节便给这片土地早早地带来了凉爽,夜晚的风荡漾着如清冽的水,津润着肌肤。那一刻我的感受却是惊喜,似偶然的奖赏,我转动着身体让它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住我,实在太过于舒适惬意。我拿它同我这几年所吹过的秋风做对比,它毫无冰冷空调风的硬,笔直猛烈而迅速。不似广东热带季风的浓稠,火焰余温般地扑面而来。更没有岭南风的狠辣毒,蒸腾万物,难受至极。家乡的秋风就像量体裁衣的裁缝恰如其分地划过身体,温柔又合适,不过分冷又刚好驱走热,似一味温吞的清汤,甚至可以在纤毫之间捕捉得到它的细腻,稀薄地柔软丝滑。
以至于我不停感慨,我在广东五年多的时间里竟从未感受过这种风的滋味,每年过年回家迎接我的只有刺骨的寒风——我从前喜欢在这样的季节穿搭围巾、棉帽和白色羽绒服而如今无法适应的冰冷,我丢失了四季里最令人愉悦的秋风,甚至于后知后觉我喜欢家乡秋天的气候。记忆里的秋天,梧桐叶的斑斓,校园里的繁华落尽,我喜欢外穿一件衬衣或薄薄外套的感受,让人感觉身体和空气的融入程度刚刚好。也终于在我饱尝了长久的酷热之后才发觉我是如此地喜爱四季分明。而这晚吹过的一阵风只不过是这里四季变换又或者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最寻常无趣的一缕秋风而已,像一片树叶的枯黄那样不惹人眼,更称不上独特。
倘若你常年居住于此,你怎会察觉得到一丝寡淡无味的秋风里饱含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愁苦与思忆。
夜色渐深,我也得离去,村庄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慢慢消失在黑夜里,我看不见自己,也没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