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原生家庭1
原文是11月25日发布,被关了两次,过了快一个月了应该能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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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国际反家暴日,看到一些反家暴的报道,恰好也有时间写东西,想来聊一聊这个话题。
在近两年参与心理咨询的时候,我很少会提到自己经历的原生家庭暴力,可能是因为我在十年前对此事已经做了一篇文字控诉,也曾公布在自己的同学圈和部分亲戚之中,并且在那之后离开了父母去了北京,所以后续记忆里肢体暴力相关的事情就弱化了。
今天我可能想详细叙述一下我自己的家暴回忆,但是我的叙述不是为了自揭疮疤蹭流量,而是希望展现一个故事,这里面已经有我近十年断断续续的理解和沉淀,以及心理咨询重塑过后的记忆框架。也许有人会在我之前的日记感觉到,我有一个非常独立的以旁观者视角陪伴自己长大的人格,我经常故意改变我的记忆方式,这样我才能度过苦难,理解我的生活。
我的父母都是80年代末通过考试跃龙门的大学生,母亲毕业后分配成为教师,父亲毕业后自己做艺术品生意成为了所谓的文化界人士,家里算是在千禧年间成为了中产家庭。这样的身份让家暴这件事情更加难以启齿。很多关于家暴报道的主人公都是农民或者城镇小商户身份,底层妇女文化程度不高,没有经济来源,没有出路,而且家庭暴力触目惊心,动不动就打到住院。以前也看到如此种种的报道,我也一度觉得自家的问题只是家庭矛盾,但还未及家庭暴力。
但是就家庭成员感受而言,我的父母关系和那些农民家庭也没有什么区别。家里维系着随时可以崩掉的冷漠氛围,父亲易怒爱打砸家具物件,母亲总是时不时突然情绪失控。如果说有什么与农民家庭不同的是,当父亲每次举起拳头殴打母亲的时候,他总是会说:“这都是被你逼的。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没有老师的样子。”
所以母亲的“老师”身份,只是父亲在母亲说出不如意的话的时候责备她的一个理由。一个人想打骂你的时候,你所有的身份都会成为打骂的借口。正如他打骂我的时候,经常说的是:“你还读大学呢,读了个屁。”我的本科学历经常成为我的一个原罪。我的父亲以此责备我读了大学竟然不能认可他那伟大光辉的思想。我的母亲以此责备我不够努力,学历太低,既没资格考公务员,也不能参与国家千人计划(虽然这两项要求相差千里)。
我想梳理一下,我们家的暴力分为两种,一是夫妻间的暴力,二是亲子间的暴力。而且肢体上的施暴人会受到精神上的暴力报复,这是一种非常纠葛的病态的家庭关系。我认为这是中产阶级家庭暴力的特点,因为中产家庭的女性和子女都具有一定反制力,导致家庭暴力关系变得十分复杂。
先说夫妻间的暴力。首先我的父亲是那个肢体施暴人,他是一个传统的大男子主义者,也是一个经常无能狂怒的农村出身的男人,文化光环没有让他变得文明起来,而是帮他穿上了皇帝的新衣。他打人的原因,只是因为没有获得妻子的顺从,口舌争辩如果触及到他的自尊心,就会举起巴掌拍打桌子、床等家具,抓起烟灰缸砸到地上,如果这个时候母亲还在争辩,他就会甩巴掌或者拳头到母亲的身上。
这样的事情,在我小时候,可能每隔几个月都会有一次。我上中学的时候,曾经看到父亲在房间里用拳头锤了母亲几下,母亲倔强地哭出了声,我跑过去抱住母亲,大声警告父亲不要打了。我应该是有很多很多次想要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母亲,但是大学后就开始学会放弃了,因为我意识到了母亲本身也是心理不健康的。
母亲是怎样想的呢?这段婚姻里,母亲自己觉得很受气,又害怕离婚,她也是农村考到城里的大学生,和父亲一样都是在城市里孤立无援,从零起步。而且那个年代有乙肝歧视,母亲生育我的时候身体没有照顾好,也有一些难以言齿的病根。这些都是我自己揣测出来的原因。毕竟我从小学三四年级时就劝她离婚,却始终不明白她宁可天天抱怨丈夫,却始终不肯离婚。她把所有的情感倾注在我身上,对我严厉苛责,总是叫我“不要学你爸”。父亲则经常回怼“不要听你妈的”。
再说亲子间的暴力。当我上中学之后,他们夫妻之间的家暴少了很多,这里面有几个原因,一是父亲的生意发了财,家里经济条件提高了不少,买了新房子和新车,心态上也更觉得自己是“文明的富人”了;二是父母开始协同打我,用打骂的方式来处理他们眼中的“青春叛逆期”。
我在小学的时候,曾经挨过父亲的几次无名火,其中最委屈的一次,是大概9岁的时候,我与他下围棋赢了他,他不仅耍赖悔棋,还当场一脚踢翻棋盘,把放在另一边的我的劳动课手工也踢翻了。我惊恐地逃到母亲坐的木椅子下面,他拿着扫帚在旁边晃悠,恐吓我出来。母亲则坐着看电视,轻蔑地嘲笑他怎么跟小孩子一般见识。这件事让我从那以后没有叫过他爸爸,当然到现在也没有等到他的道歉,他很有可能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而说到中学的暴力,在母亲角度看来是因为我沉迷电脑游戏导致学习成绩下降,以她的说教方式已经无法教育我,只能“让你爸来打你,不打不长记性”。多年以后我才自己认识到我当时的问题是学校融入和社交障碍。我其实记性过于好了,我记得每一次挨打的感觉,以至于后来提到这些挨打经历时,让他人感到震惊。我的老师和同学总是非常诧异,为什么我看上去这么乖,成绩也一直很好,竟然在家里经常挨打。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我看着自己挨打的时候只感到荒谬和可笑。
初中一年级,似乎每个月都要挨一顿扫帚。印象里那种便宜的塑料扫帚就打折了两根,父母还很聪明,只打屁股,因为他们觉得屁股抗揍。最早父亲还要扒了我的裤子打。后来有次挨打还是在月经期,但我父母都不知道。那段时间我青春的内心涌现过无数想法,比如他们希望把月经打没了(因为我很讨厌女性这个性别),希望把耳朵打聋了(因为我不希望听他们唠叨)。但是很可惜,除了毫无自尊以外,我身体还是长得挺好。可能因为绝望让我理解到身体只是任由父母打扮或者打骂的介质,我开始对自己身体毫不在意(毫无关照),不喜欢打扮,不顾形象,不梳头也不照镜子,天天穿校服和运动服。
当然青春期的我也是有自杀计划的,这些都变成了日记。我从小十分善于写作,每次老师布置的周报,我会在作业本上写完当周感到正能量的文字,在我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下负能量的部分。孤独的写作很好地慰藉了我,还有阅读小说和听收音机,就像每一个遭受暴力的孩子,会在某些虚幻的地方找到放飞灵魂的方式。
其实亲子关系上,小时候我一直很心疼母亲,基本上是站在母亲这一侧指责父亲,到了中学,母亲突然“投敌”并拉着父亲欺负我之后,我感到了背叛(这也是很久之后才分析出来的),于是开始丧失对父母的仅剩的一点点尊敬。我高中是住校的,让我开始离父母远一点。在高中,我仍然遇到了很难调和的社交障碍,但是幸运的是也在真正意义上遇到了认可我鼓励我的同龄人。大概是在高三的时候,我才重新建立自我的概念,那一年也是我接触心理咨询的第一年。
回到我们家的家庭暴力话题。父亲出身农村,考到城市,自视甚高,总是用武力来威胁、迫使其他家庭成员认可他。但是他理想的认可不是平等对话,而是所有人都崇拜他。这个心态就像我在本科时期接触的那些文学系教授,那些总是想要娶一个学生做老婆,享受别人热辣的崇拜的目光,这一类人,本质上无比自私又无比自恋,他们缺乏同理心和共情感,心态上是长不大的男孩,需要妻子崇拜的同时还需要妻子照料。我父亲就根本没有自理能力,从来不做家务,个人卫生习惯极差,私底下还保留农村的一些作风,比如随地吐痰、乱扔纸屑、满口脏话。当然他在那些虚伪的文化场面上很少表现。这些毛病可能直到我上大学之后才稍有改进。
而母亲同样是自视甚高乃至清高的,她看不起父亲的作派,又不敢离婚,久而久之便以满级嘲讽作为反攻的武器,每句话出来不是嘲讽父亲就是嘲讽我。她做家务,又不让我插手家务,自我满足于圣母的角色,陶醉在为家庭和孩子奉献的道德光环里。这方面她做得确实不错,后来父亲一度也以此来指责我,认为我生活在蜜罐里,母亲那么累,我还让她操心。母亲得此高枝,经常在家里发起道德审判,全天下只有她最累最苦。一旦有任何事不如意,她便最先情绪崩溃哭了起来。
其中两次便是我经常和大学要好的同学讲起的段子。一次是中考,我没有考到最高的分数段,致使父母需要交钱才能让我上本地最好的高中,母亲就骂我败家,虽然那笔钱不过是我父亲一年的烟酒钱罢了。一次则是高考,因为我没有考上北大,母亲在家里足足哭了一个月。而我在这两次考试后都是一种丧失感知的状态,只觉得无所谓怎样都行。家里已经全部是母亲的眼泪了,不需要再多一个人扮演悲伤的角色了。
至于言语暴力,在我的原生家庭里自然是家常便饭。父亲不问家事,晚出晚归,我小时候都很少见面,大多时候是我和母亲两人过日子。父母更很少在一起吃饭,一起吃饭就要吵架,一吵起来父亲就要激动地拍桌子。母亲学会了嘲讽技能后,几乎每句话都不能好好说话,全是嘲讽语态。这直接导致了我的语言失范,因为我也不知道怎样说话是好听的,所以我的学生时代的社交完全是灾难,而中学时代的我还未不能察觉。
父母总说我不懂事,我想想,其实也不是如此。我在十几岁时学会了父亲的暴力威胁和母亲的嘲讽技能,十分懂事地开始怼父母。以前父母老是说,“这个社会除了爸妈不会害你,谁都有可能害你”。我在社会摸爬滚打十年后感受到的是:这个社会没有谁闲着蛋疼去害你,害我最深的还是爸妈。论及PUA,还是父母最会,除了父母,我再也没有听过有人当着我的面形容我“贱”和“烂”,尤其是后来我才发现在这个社会上,有人这么骂你的时候,你应该一巴掌扇回去这个社会交往规则。直到近几年,我才掌握了PUA技术一二,只为了在无休止的家庭争吵中保护自己。
还记得我最后一次挨打,是在大学毕业的时候,因为不考研也不考公,父亲又开始摔东西抄扫帚打我了。那次被打过之后我突然清醒地意识到,我已经活到22岁,读了985大学,成为家族里学历最高的人,没有做过任何违法犯罪的事情,也不能避免我挨打的命运,所以只要我还在这个城市,不论怎样去满足父母的意愿,他们都可以随时打我骂我。于是,我决绝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跟着同学去了重庆和成都,然后投递北京和深圳的简历。
我还记得父亲那时威胁我说:“我打死你也不会让你死在外面。”后来在北京的第一年,我无数次担心父母会追过来把我绑回去。他们没有这么做的时候,我竟然还能赶到一点距离产生美。
坦白来说,家庭暴力的双方,并不是“不爱”,而是“不会爱”,有些人爱自己爱过了头,或者极度缺爱,就不会爱别人,也不会表达爱。我自己曾经表达过爱,都被父母一口闷回了,母亲乐于做道德贞女,不接受任何人甚至来自女儿的关怀;父亲则顽劣不堪,晚辈的话皆作耳旁风,不值一提。在父母眼中,没有真实的我;在他们眼中,也没有真实的自己,对方都是自己无能和失望的投射。
逃离家暴并不是终点,促使我在没有任何资源支持时离开的决定性原因,是我悲观地发现如果我继续留在父母身边,我也将没有自爱和爱人的能力,我所有的精力都将耗费在和父母的斗争中,我这辈子将没有自我生还的可能。所以那个时候我毅然决然地去了另一个城市,确实也是另一个城市拯救了我。在别人眼里,我在北京的生活可能是坎坷多变,但在我心里确实是新的起点,每一步都是自己想要的未来。
如果现在让我再叙述小时候挨的打,我不觉得我应该被打,打我的那两个人是无能的狂怒者,是利用我发泄情绪,把他们的期待落空归咎到我身上。这种人不值得与其共事,也不值得与其共谋未来。人这辈子一定会遇到错的人,但是你一定不要留恋错的人,不要期待他们有一天会变得对了,要去花有限的时间追求对的人和对的事。所谓错的人,是给你带来恐惧、屈辱、痛苦、愤怒、疲倦等种种不好情绪的人;所谓对的人,是能给你带来被爱、理解、感激、关怀、信任等种种美好感受的人。父母也只是你人生中的过客,错了就是错了,未来还会有更好的人相处。
同时,父母之间的问题,其实也不是子女可以解决的。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错误的婚姻要由他们自己负责,何况他们也都是能够自立的人。其实,让一个孩子不去爱父母,也是非常困难的。我花了很久才学会放下这份无用的爱,但是放下之后,生活就会突然变得好多了。没有人是全能者,只有自己先活过来,才能让生活的其他部分一起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