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转】trauma实录(2):“你为什么不像你姐?”——谈谈我作为老师们心中不合格替身的白学往事
(再次强调,看则看矣,可以回复收藏,但是千万不要转发扩散,我不想任何以前认识我的人看到这篇。结尾写于今年7月,有时间差,比较满意就没改,我现在已经出国了。)
“没有意义,别的名次都没有意义。只有考第一,只有考全校第一,才有进名校的可能;只有考得比姐姐们更好,我才能为我和我妈这么多年所受的屈辱复仇。”
哪怕多年后读研挤进了顶校,很多个早晨我还会被噩梦吓醒。梦里我要么以低头认罪之姿坐在考场里,不管我尝试什么方法,数学最后三大题都解不出来;要么以低头认罪之姿站在书房,亲戚教唆着爹妈把我满墙书柜的课外书撕碎烧掉;更多的时候我以低头认罪之姿站在熟悉的老师办公室,对面坐着高中熟悉的老师们,他们清一色地喟叹着,斥骂我:“你数学学不好,别的科目再厉害又有什么用!英语好历史好作文写得好,那都是虚的,只有数学好才是真的!你表姐当年就喜欢数学,理科的数学卷子都能考150!你怎么就不能学学你姐那个钻劲(方言:指学习上深入钻研的精神)!”噩梦到最后,父母、亲戚连同所有老师会团团围住我,我站在中间手足无措,每个人嘴里都像念咒语一样对我说:“没用的,你擅长的东西没用的,只有数学是有用的,你偏偏数学学不好,你这孩子真是——没用极了。”
———————手动分割线———————
上回书提到,旺仔我呢,是父亲家族中年纪最小的孙辈。家中带上我共有四个孙辈,全是女孩。虽然各家教育方式多有不同,从结果来看,我们每个女孩学习都很优秀。
不幸的是,学业上的“优秀”是一个可以用学校品级和分数量化的概念。曾经有至少六年的时间,我曾是四个人中那个最差劲、最不争气的孩子。
1
本人出身中部和东部交界某省的一个十八线小县城。在开启本篇的真实故事前,我先简单交代下该省高考的一些背景常识。该省是人口大省(我14年高考时,文科十几万,理科四十多万考生,文理科加一起能上清北的仅100人),经济和东边的邻居们比相差太多,教育资源也不够均衡,高考是全国公认的困难级别;曾经自主命题时还曾以年年奇葩的语文作文题闻名全国,充分彰显了这个穷地方书生文脉源远流长的优美品质。虽算不上江苏的地狱难度,但在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客观形势下,题海战术是十八线县城学子唯一的选择。
我们那个县城主要有两所省示范高中。一所在县城里,离家比较近,生活比较方便,学风更活泼自由,混子也多,文科师资较好;另一所在某乡镇山里,出了名的魔鬼模式(类似衡水毛坦厂那种不过程度没那么夸张),去那里上学只能住校或租房,然山区生活艰苦,吃的尚且不提,连自来水都很难是干净的,甚至可能没法洗澡,因此在那个汽车还不是很普及的年代,对生活品质有要求的县城家长往往望而却步,狠不下心送孩子去地狱跃龙门。可想而知,这两所中学的生源也是各有保障:城区里的家长更愿意送孩子去县城里的中学,而农村出身更能吃苦的优等生则倾向去某山区中学上演寒门苦读出贵子的中华做题家经典传奇。这两所县城顶尖高中,每年加起来一本率大约是百分之二十,文科全校第一能上中流985,偶尔成绩好的年份(大约五到十年出一个),全县第一名能上人大北大的线。理科全县第一(通常在题海炼狱高中)通常能上清华或中科大。看过上篇日记(aka trauma实录1)的朋友们还有印象,就是旺仔小时候是个野心勃勃的做题家小孩,从小学就只想考第一名。读中学后,对本地高考的残酷现状了解越发深刻后,旺仔得出结论,只有第一名才是唯一的赢家,才是有意义的(才能逃出这个死水微澜的十八线县城,考学翻身到北上广去)。这是一个前情提要。
了解旺仔现状却不明过往的朋友们可能会觉得,这为什么会trauma呢,(按我现在推理)这应该是个小镇做题家奋勇努力冲击顶校的光辉事迹才对。事实并非如此。我确实是县城知名学霸没错,但不幸的是,我不是家里唯一的学霸。
2
我的渣爹所在的家族,若干年前在县城还算得上是名门。这个所谓名门的孙辈一代无男宝,只有我们四个女孩子。大伯的女儿,简称大堂姐,比我年长十一岁,我上幼儿园时就持续听说她学习优秀,某中部985高收入专业本硕毕业;姑姑家的双胞胎表姐,比我年长四岁,因我提早一年读书,学龄上早我三年【划重点!】。姊妹二人当年高考时成为我县的风云传奇,一人达北大录取线,最终两个人一个签约去了R大一个去了N大。姐姐们和我学的都是文科,从小学到初高中读的学校都是一样的【再次划重点】。一个非常尴尬的事实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形成了:只要我在县城里读书,教我的老师很可能就是同一批带过姐姐们的老师。尤其是,考虑到小学六年,初高中各三年,老师们的循环期限也是三年或三年的倍数,因此,我【总是】能碰上教过双胞胎表姐的老师们,甚至,如上回书所说,连我们的钢琴老师都是同一个人。
因为双胞胎在人少又闭塞的县城算是稀罕事,从小我就注意到,她们二人是很能吸引人注意的。独生政策下别的家长往往很羡慕姑姑家,因他们确实遵守了独生政策,却得了两个孩子,实在是幸运至极。同她们一起长大的那些年,我很羡慕她们生来紧密的关系,而我却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也不想有),甚至连小猫小狗也不许有。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我从小就试图在朋友身上寻找深切的连结和寄托。更小的时候我试图加入她们,做她们紧密连结的第三人,但我只是个聪明到说得上话的、小三四岁的妹妹,远远无法“加入”那个血脉相连的情感世界。
无论在家里还是家外,人们谈论双胞胎时总能说上很多有趣的话题,后来长大了些我也加入了这些分享。我们会聊起她们长得如何相像,外人难以分辨,而她们的性格又是怎样大相径庭,分别遗传了父母的哪一面。后来我想,这种额外的“看猴”式的关注也让她们感到痛苦。在她们辞掉北京的工作去北美前,最后一次我们在老家姑姑家聊天时,她们不无怨愤地说:想去没有人认识她们的地方去。我那时不完全理解,以为她们说的只是家长对稳定和“什么年龄干什么事”的无聊要求。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懂了几分内情。
和家乡很多人以为的不一样,我其实并不嫉妒姐姐们。熟悉我的人会发现,我总体上是个坦荡的人,很少会对旁人有嫉妒的情感。我直到现在还很爱她们,怀念小时候扮家家酒,看动画、电视剧和恐怖片的日子,以及逢年过节在一起天南海北聊天的日子。曾经我们都中二过,愤世嫉俗过,也只有我们自己鼓励对方在做题以外真正的爱好,那些为家长甚至同龄人所不喜的爱好。我们也曾在大人们大吵大闹时为各自的创伤一起抱头痛哭。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虽说我未曾“加入”过她们,我们三个也确实有过一些夹杂着悲喜,且只属于姐妹三个的情感空间。对我来说,她们一直是幽默有趣的、可敬的姐姐们,是我童年时的好朋友和引路人。
所以,当我开始被老师们以“xx和xx的妹妹”注视时,起初我是高兴的、得意的,幼小天真的我觉得,在外人眼里,我们三个是一个整体;我要好好学习好好表现,以不愧对这样的名号。小学的时候我学习比同期的她们好,活动也很活跃,那时在学校是没有这种阴影的。只有钢琴老师会说起她们学琴的近况,想借此鼓励我更努力一些。
3
初中时,我的班主任(正好也是父母的同学)当年也是表姐们的班主任。我上小学时,甚至去过他们初中的班级开联欢会时玩耍过,当时哥哥姐姐们对我都很亲切,觉得我活泼可爱,表姐们在同学面前也格外护犊子。我刚上初中时,她们刚上高中。那时我已知道她们中考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进高中后成绩也很优秀。一开始似乎一切都好,我的成绩总是数一数二,老师们待我也很亲厚,最大的问题是人缘很差。班上很多人会抱怨,我很傲慢冷漠,眼里没有成绩一般的同学,却又很得老师偏爱,而一些别的成绩好的孩子不是这样。这抱怨部分是事实,因为我作为班干“管纪律”时确实嫌他们太吵了;另一部分是,我对他们不太感兴趣,也不知道怎么和他们交朋友。他们喜欢的东西,我那时一概不喜欢。我不听流行音乐,不看电视剧,也不玩游戏;而中二病严重的我天天在草稿纸和历史书上折腾的玩意,他们也不想去了解,只当我是书呆子罢了。或许是抱怨多了,加上物理化学陆续进入课程本天生文科狗的成绩自动下滑,班主任觉得我成绩不再那么好了,为人处事有很大问题,人格也很有缺陷。那时渣爹丑闻冒头,讨厌我爹的班主任下意识地认为我的这些毛病遗传自渣爹,于是也开始疏远我。“你的表姐以前人缘是很好的。”我被老师和同学双重排挤,曾经最好的朋友也(主要)因为别人讨厌我而和我绝交,我每天上学时觉得自己的处境岌岌可危,在学校里的每分每秒都很尴尬。一个更大的打击来自语文老师。我们全班同学,无论成绩好还是差,男孩还是女孩,都很喜欢语文老师。尽管人到中年,他仍称得上是高大英俊的,是我们见过为人最正派的、教语文最好的老师,同时因为家庭的一些缘故也很不幸。上初中时,或许是因为生活的重锤还未降在我脑壳上,共情力未开,文学细菌也没开窍,还继续沉迷纵论历史。彼时我很讨厌抒情相关的写作。语文老师最初包容我写了很久的议论文。但中考不能写议论文,要抒情,要绮丽,那时我又实在学不来。有次我去办公室挨班主任的训,完了他拉住我,要和我说话。我原以为我一向敬爱的他或许会安抚我的心情,但他表情又着实很沉重。他对我说,他正好在看我这次大考写的作文,对我很失望。那一瞬间我的心就像跳崖后摔碎在谷底一样。或许是对当时的我忍无可忍,他说,我现在的作文实在是缺乏文采,我喜欢写的东西和真正的历史也不是一回事。(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一些同人女早期行为。)“你表姐们以前,写文章是很优美的,能感受到曼妙的文笔和浓郁的情感,可是你呢?每次看你的东西前,我总是期望,你能带给我一些惊喜,可是你总是一次次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因为原本心情低落又遭重击,训话如狂风暴雨般震悚,我当场就绷不住哭了。结果又因“脆弱爱哭”又挨了一通训:“你不要一被批评就哭啊,你要想办法纠正你的毛病。为什么你作文会出现瓶颈?为什么你人缘不好?双胞胎们可不是这样。”现在我对于初中的记忆确实不清晰了,记不清自己到底是犯了多少大错才落到那个地步,又或许从来都没有什么很大的过错,只是中二期人有些张狂,加之不太适应环境和规则罢了。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表姐们压倒性的存在。从小我自恃文才尚可,居然——在我自以为颇有优势的方面,我深信不疑的老师说她们远比我优秀。我当时只能沉默着,行尸走肉般走过长长的走廊呆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虽然我依然敬爱那位语文老师,但这件事是有给我造成些阴影的。我似乎是一个以“成就”和“热情”驱动的人,如果在我有热情的领域我做不出任何成果,我就会觉得自己格外失败,直到现在也特别害怕信赖的老师觉得我缺乏灵气、让人失望。后来生活的重锤让我的情感终于开了窍。我切身品尝到了心痛和崩溃的滋味,在独自咀嚼良久后终于写出了感情浓烈真挚文笔绮丽的文章,他却因故不再教我们了,无缘得见。
(同时另一件事参见上篇。表姐们初三时通过了业余钢琴十级,我初二时却因为种种原因没考过。虽然钢琴是我“不给一屎”的恶心玩意,对于好胜心极强的孩子来说也是有耻辱在的,旁人会借此judge我不如她们。)
初三后来的日子我被迫很低调,继续着被排挤和疏远的生活。班里理科优等生很多,中考政史又是开卷,于是我的模考成绩只能在班内五到七名徘徊。那时我的表姐们已经在高中文科屠榜,第一第二永远是她二人,大家都很期待她们高考时能冲向何方。或许是因为学校里老师们的注意力不再过多投向我这个“显然不如表姐们”的妹妹,我中考前心态平静学习踏实,居然中考考出了全县前十名的成绩,远超表姐们当年的分数。十年前那年暑假我家简直是三喜临门,表姐们高考创下美谈,我中考高分,大堂姐结识如意郎君即将订婚,一切似乎都在最顶峰,大家见到我也会满怀期待地说:你中考成绩就这么好,高考得超过她们才行呐,争取考个北大!我深知十八线县城考北大有多难,只是笑笑说,怎敢怎敢,我哪里比得过她们。
4
十年前的秋天,我上高中了。上高中前那个暑假我痛痛快快地玩了两个月,读了喜欢的闲书,出去旅游,和表姐们长谈、道别。后来我妈认为这是一个重大的决策失误,她觉得我这样玩把心思玩乱了,此外我也应该像别人那样上补习班提前学高中数理化的内容。其实这也是马后炮了。我中考期间,渣爹出轨的事情闹得纷纷扬扬,小三在我晚间复习的时候不停地往家里打电话用最难听的脏话骂我和我妈,甚至是年迈的外婆。在表面的喜庆和欢腾下,那个暑假我也开始见证将会持续n年、不下两百次的恐怖争吵,亲戚们怎么调解都没用。母亲一次次歇斯底里地发脾气,几乎气伤了身体;渣爹一旦招架不住就出去和小三逍遥,夜不归宿。我只能哭着躲到表姐们那里寻求安慰和鼓励,以逃离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并且力图劝我妈离婚。我母亲太传统了,没离,由此引发长达十年的灾难。我原本平静安宁的生活开始扭曲变形,成为巨大的、(对未成年来说)难以挣脱的噩梦。家这个概念在我心中也逐渐等同于定时炸弹。
这期间,母亲开始越来越多地向我抱怨父亲和他的姊妹怎么欺负她,怎么不帮着她。现在我回头分析会觉得,一来他们全家生性嘴贱势利爱阴阳老实人,二来姑姑和姑爷能做的也做尽了,主要是爹实在渣到了不是人的地步,我妈又离不开他,赖不了别人。但当时十四岁的我深陷俄狄浦斯情结,完全听信了母亲的一面之词(也很自然),心中便不断升腾起对父亲全家的敌意来。这时期我形成的一个要命的意识是:妈妈为了我牺牲了太多(这其实是母亲的pua,以后有机会再写),我读书不光是为我自己读,也是为了我最爱的妈妈读,为了给忍辱负重的妈妈争口气,让她知道我不会(像烂爹那样)辜负她的期望,我会一直让她骄傲。这个意识,说实话有点俄狄浦斯病了,对于备考来说也是不必要的,属于自己给自己施压,但当时的我年纪太小又身处局中,控制不住这个意识,也不够抽离,琢磨不透个中的道理。
Anyway说回高中。我带着全县前十加那谁谁的妹妹这双重名号进高中后,老师甚至年级副校长对我是期待很高的。第一个学期还没有文理分科,而我作为骨子里的纯文科生,觉得实在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学以后不碰的理化生,理化生课总在刷地理题什么的,九门课总分自然就很拉(我们会考就是走个过场)。加上为了不重蹈人缘差的覆辙,我就想把自己装得叛逆一点(以博得成绩中下同学的好感),完全无视表面上的纪律,连上课不听课,理化生不及格都毫无愧意、光明正大。班主任很生气,有种淘宝收货货不对版的愤怒,传说中的尖子生怎么能这样呢。我数学老不好的毛病也暴露了。因为没有文理分科,数学大家考的都是一张卷,我这个脑袋学不明白那些,也难考到120以上,于是肉眼可见地我让老师们又又失望了。第一个学期我经常挨训,被班主任训哭了也还是被喝止不许哭。我被训话时,表姐们以前的班主任有时会过来看笑话,甚至阴阳两句。那时他们便开始说:“你姐姐当初不是这样的。你姐姐他们数学比理科生还好,别的科目也都很好的。”了解内情的我清楚,他们属于文理皆可型选手,甚至因为擅长数学还纠结过要不要学理科,却因为大堂姐学的是文科顺了家里的意思。那个学期虽然总在挨训,我心里想的却是,熬到下学期就好了。
高一下学期,我的预料成真了。文理分科了,排名也分榜,至此我长期高居文科榜首,总分直接冲到了600分,分科后马上能到这个分数的全校只有我一个人。老师们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年级副校长开始逢人就吹我会考上北大。尴尬的是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真的要考北大。我非常反感这种捧杀行为,但无可奈何。那时我觉得以后去的大学文史哲不错就可以了,现阶段只想考第一名,倒真没非北大不去的想法。或许是性格张狂的一面比较外显,大家下意识觉得我这么野心勃勃的人一定想考北大吧。我度过了一小段风光岁月,却也为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让老师和家长们感到头疼:我数学真的不行。
在xx省,不管文科理科,高考定生死的都是数学。文科数学虽然比理科简单,偶尔也会有些题目和理科数学重合,比起高考难度简单的地区来说是要难不少的。因此我们虽然高一下学期文理分科了,数学却没有分得很开,有时候文理同卷,文科服从理科难度,有时候文科比理科稍简单,直到高三才彻底分开这个难易度的区分。和文科班里数学最好的人比,我距离他们有十到二十分的分差,然而这些分差我前期总能在英语、历史、地理上全部拉回来。到了高二以后,我就保不住文科第一的宝座了,只能保住班级第一的位置。可想而知,我成绩的好坏基本取决于某次大考数学的难度。数学和理科同卷,我就完蛋,跌到年级五到七名;数学卷简单点,我又能杀回前三。我从那时便感到这个机制是如此强大,却又如此荒谬。一个决心学文史学科的人,为什么要为了数学殚精竭虑呢?凭什么一个我以后不会再碰的学科,会决定我能否去文科好一点的学校呢?我想不明白。后来我做了高考不那么困难的省市的数学卷,我觉得好简单,他们好幸福;上了大学后,听上海同学说英语最拉分,又觉得他们好幸福,我要是生在上海就好了(勿杠,我上大学后和同省另一个高考英语140+的朋友英语确实比大多数上海人好)。再然后认识了在英国读高中的网友们,发现居然他们高中就可以学感兴趣的学科,可以学写论文,可以几乎不用猛力学数学,实在是太幸福了。如果托生到北京上海,或是出国读高中,我会活出怎样的人生呢?我不敢细想。
5
高二时一个糟糕透顶的事情是,我们语文数学老师都换了。高一的语文老师教学水平高,讲课有趣,大家也都喜欢。他尤其赞赏我的文笔,曾经把我的作文本带给他自己带的其他班传阅,以至于那段时间我见到一些以前的熟人就被说“我读了你写的作文”。他很肯定我在文字上的才能,并且因为没有直接教过双胞胎表姐,他相信我的能力是不逊于她俩的,给了我很多自信。那时的数学老师是年级主任,虽然他觉得我数学这个瓶颈状态很头疼,但他至少还是适合带文科班的,讲课是按步骤一步步推算来的,对学生也很耐心,尽管脑袋不对盘但我还是有些感激他。
高二时换的老师,不能说水平不好吧,只能说不适合我。新的语文老师虽然学历高却有些照本宣科,讲课枯燥无味。我那时文学爱好迸发,语文课时总在座位上把书架得高高的,偷偷读村上春树、菲茨杰拉德、海明威、普鲁斯特、毛姆他们的小说。虽然这些品味现在看来入门且老土,但在我心里形成的一个基本认知是:这是真的文学作品,和高考语文不一样,我喜欢的是真的文学。(某种程度上奠定了日后的道路。)数学老师则很恐怖了,他习惯了带聪明的理科生,会对所有跟不上他思路的人毫不留情地破口大骂,各种难听话训个没完,甚至可以因为我们做不出他出的题不上课训整整40分钟。他自己读书时语文英语太差没考上清华,因此似乎对文科上手理科苦手的学生格外刻薄。在这种持续打击下,我从不擅长数学变成恐惧数学,越骂越提不起学习的劲头来,不会的地方还是不会。更要命的是,在我以往的求学生涯中,我只碰过带过、认识双胞胎表姐的老师们,被迫拿来和她俩比较。而这两位老师,刚好是十年前带大堂姐语文数学的老师。高二的时候大考完我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才敢进老师办公室。一旦我踏进办公室的门,门口最近的办公桌就是恐怖的数学老师,正后方是恨铁不成钢的班主任。我一进门就开始挨班主任的骂:“你这次数学只考了这么点,你离全校第一差了那么多分,就是差在这数学上。你离双胞胎她俩真是不知道差哪里去了…”这时候表姐当年的班主任就会适时插嘴阴阳道:“xx,你这可不行啊,你姐姐她们当时,数学都是140、150的,理科生也考不过她们的…”数学老师全程白眼攻击:“就这样的成绩还想着北大呢(他们把副校长的捧杀当成我自己的意思了)?真是白日做梦。…双胞胎那俩我没教过不知道,你这也不如你大堂姐啊,当年我教她的时候,那个优秀…”长此以往,就有了文章开头的噩梦图景。
不光我挨老师训,连我妈也会挨老师训,说家长对我学习投入不够。(确实我妈当时苦于捉奸,但我觉得她不该挨训,我菜是我自己不行,不赖我妈。)我成绩下滑后,在家里父母也很难有好脸色,所有人看到我都是长吁短叹:“你这个数学哟,这怎么办哟。”父母也是一周念n遍:“你怎么不像她俩数学好呢,怎么数学就不行呢。”我只能哭丧着脸说,妈我初中数理化就比不过人,你知道的。说实话我有点佩服我和我妈当时居然都没自杀,可能我们抑郁了却不知道吧,也没演进到那一步。婚姻已经鸡毛狗血争吵不断,我的学业也风雨飘摇,以前的荣光全都因为数学破碎了。我那时候在家在学校都很不开心,支撑着我过下去的只有想要冲出重围的野心。我想要回到以前的荣耀里,夺回全校第一的宝座,想要让大家认同我,赞赏我,【别再打击我】。
绝望积攒到了高二的暑假。那时我和我妈抱头痛哭,下决心要精诚合作彻底拯救我的数学。她答应我,接下来的日子她会忍,尽量不和渣爹在家里大吵。我们找到了另一所中学的一个口碑很好的数学老师。他年纪很轻,工作和住的地方离我家很近,带那所复习高中的文科尖子班。那位老师教学极其耐心,不懂的地方会仔细带我梳理哪里不懂,一遍遍讲到我听懂为止。我妈则会监督我练文科数学的一轮复习资料。她会找出我不会的题都是哪些——不得不说她真的很聪明,不愧是以前学理科的——很快看出这些题都是一些套路,我只要弄懂了、记住套路就能解出来,甚至能看出一道题是怎么举一反三变形的。那两个月我扎扎实实地苦练数学,心想这次一定,一定要杀回去。
6
高三开学考试,我数学升到了135,班主任大喜过望,同学们也很惊讶,恭喜我战胜了数学,重回巅峰。尽管我客观上克服了数学的困难,我意识到一些埋藏已久的阴影并未消逝:因为数学上的弯路走了太久,也耽误了太多时间,文综合卷后我文综的水平反而下降了;因为讨厌后来的语文老师,上课总在看文学作品,我也越来越不擅长符合考试规则的语文。
高三时大部分老师不再频繁提到三位姐姐们。或许是担心会刺激到高三生的敏感神经(为什么以前不担心呢,不怕我自杀吗),或许是终于觉得,我还是promising的,是有潜力创造奇迹的。姐姐们的阴影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和语文老师的对话中。有次晚自习考试完,她在改我们的卷子,然后把我叫到台前去。那次我考得还不错。她先是重重地赞赏了我的作文,说以前几乎没教过像我这样热爱写作、有文学感知力的孩子。我姑且听之,有些傲气地内心os,这个我知道,但其实这篇作文只是顺应了考试的要求,并没有呈现我应有的文采,希望老师这次别再读给全班同学听了。
“但是”,她话锋一转,“虽说你大堂姐以前文采确实没你好吧,但她…怎么说呢,她是和你完全不一样的孩子…”她带着几分怀念眯起眼睛看向教室后面的黑板,“她是那种挑不出错的好孩子…她写字和你很不一样,一看就是很乖顺的、蕙质兰心的女孩子。你文采确实漂亮,但我从你的字可以感觉到,你有股说不出的傲气和巨大的野心。你这样的性格,以后或许会吃亏的…”
她叹息着,颇无奈地作结:“我还是更喜欢她的字一些。唉,你怎么就不像她呢。”
这件事非常荒唐可笑,不过好歹使我意识到老师们不仅是觉得我不如姐姐们,更是在怀念一些他们美化过的往事,就像有些男人告别初恋女神后总希望在后面的女友身上看到女神的影子,却又觉得无人能比得上女神一样。我怎么不像她。我在心里冷笑着,因为她是她,我是我啊。现在的我还会补上,我不像她,因为我的双亲不强势,不是大领导;我不像她,所以我能自己拿主意,不会顺着父母的意思填报大学志愿,顺着父母的意思考公务员,顺着父母的意思和男友分手,找家世好的男人,在该结婚的年龄结婚,在该生娃的年龄生娃。大堂姐婚育后,双胞胎和我曾回忆起她像我们这么大时,曾经去香港金融业实习,曾经在qq空间用英语写诗。“我还是喜欢那时候的她。”一个姐姐说。另一个补道:“是啊,她结婚生孩子后我再也没见过那样的她了,朋友圈里全是带娃相关,幼儿补习班什么的。要是告别青春活成那样可真是无趣啊。”后来,我很庆幸我不像她,我们都不像她。我是自由的,我们三个是自由的。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7
又或许,我以前苦苦支撑的所谓个性,所谓骄傲和自信,在高二那一年,又或许更久以来天打雷劈的训斥中被彻底摧毁了。我打心底不再那么信任我自己。我打心底觉得,虽然我在努力挣扎,这挣扎或许终是徒劳,我或许终究比不过姐姐们。我无论哪方面都比不过姐姐们。我学习不如人,我钢琴没考过十级,我不够乖。尽管我是有那么点优点,比她们有文采,更深入地爱着人文学科,但那都不重要,全都不重要。我感到,或许是再无那不可一世的气焰,一旦我开始谨小慎微,战战兢兢,曾经带给我胜利的运气也就悄然溜走了。高三的大考,我发挥不算非常稳定,好的时候全校第一第二,坏的时候总有一门出问题,只是出问题的不再总是数学。偶尔是数学,偶尔是文综,偶尔是语文,唯一不会背叛我的,用英语老师的话说,是我闭着眼睛也能考140的英语。
高中时,走在校园里的我不止一次被朋友说,我散发着一种“奔赴战场”的气场,也确实有不少同学曾经说:“班长你就像一个战士,一个将军。你给我一种【悲壮】的感觉。”这话形容一个十六岁的书呆样女生似乎怪怪的,其实并没有错。那时的我中二病还很严重,靠着英雄般虚妄的寄托支撑着业已千疮百孔的生活。我将每次大考看作战争中的次次战役,而我心中所念的是那些最伟大的战史统帅。每次奔赴大考的战场前,我会站在镜子前,难得长久地观察着自己在镜中,充满着野心和渴望甚至有些张狂的神情。一次又一次地,我向我所敬慕的战神祈祷着胜利,自言自语道:“你要考第一,你要做Αλεξάνδρος那样的战士,永远不能输,永远也不会输。你要创下不输给任何人的神话。”
然而我的高考是场全然的溃败,现在想想真正的大佬们考试时都是很轻松的,我背负着那样巨额的压力不反噬才是不可能的事。我原本想要在我自己的世界致敬本命的传奇;高三上学期,当我数学终于考出140后我甚至感到,自己就是厄尔巴岛归来的波拿巴,巴黎的宝座(全校第一的位置)朝我再次张开双臂。然而我的结局是比滑铁卢更悲惨的溃败,高中三年整体的“武运”,甚至远比不过波拿巴,倒更像是含恨而终、死法诡异的查理十二。同他一样,我的辉煌刻在了事业的早期,而后同他一样我也迎来了自己的强敌,对方的强大让我多次绝望,而在我振奋着希望向前时,我遭遇了最终的、彻底的败北。这强敌甚至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的同级生。这强敌只有一个名字,那便是数学,一个摧毁我自信的魔咒。
最后一次模考,一向有些迷信的我为了把运气赌在高考这最后一战,有些故意地放任自己考差了一点。我妈从我幼时学钢琴便知道我这秉性,已经习惯了,但照例我还是被不了解的老师们骂了。经过之前一两年的折磨,那时我已经麻了。某次走出办公室时,唯一一个没批驳我的老师——政治老师,拉住了我,要找我聊聊。
这一幕我时时还会想起,它注定了会成为我前半生中最感动的瞬间之一。那位被我们亲切地称呼为“大姨妈”的女老师(不是女性月经这个意思,是因为班上一个人很好玩的男生就是她侄子,大家便跟着这男生一起暗地里这样叫她。),也是我班主任的老搭档了。她很笃定地看向我的眼睛,说了这么一番话:“xx(我的名字),你不要管他们说那些施压的话!我没有教过你那三个姐姐,我不认识她们,我也无所谓她们当年有多策(cyé,方言:厉害,优秀),我只认识一个你!哪怕你政治是文综三门里最差的,你也是我十分中意的孩子,我一直都对你很有信心。我知道你一直想再做回全校第一。我知道你这三年过得很不容易,你这样好胜的性格却总被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出来比较,一定一直一直都很不甘心吧。我知道你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连以往克服不了的数学都有了这么大的进步。所以——放轻松去考吧,你有那个实力去冲击你想要的,你现在所缺的只是放松的心态而已。”那一刻我第一反应是震惊——我,这个家族里最不争气的小孩,居然有老师会在我考差时还愿意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其后才是潮水般涌动的情绪,那一刻她的形象在我心中胜似亲妈,又或许,那一刻她确实对我有着母爱般的温情。当时我或许情感上早已麻木了,竟然忍住泪没哭出来,也居然忘了给她一个拥抱,过后每每忆起此事总在后悔。我当初就应该抱住她哭上一场,把这些年所有的怨气,所有的悲哀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再上路,或许如此就会有不一样的结局,或许如此就能对得起她慷慨的寄语。高考后我不敢见她,也不敢见班主任。我总想着我是个废物,让他们大失所望了,憋闷四年,待到考上北大研究生后,才终于坦然了起来,却也始终没见上这位女老师。这次回家后不久,我就要出国读书了。我想着,我得再见她一次,我得亲口告诉她,我有多感谢她当初的那番话,我被好多人打碎、踩烂的,我珍爱我自己所有的闪光点,在那一刻因她的话语终于重又复原了。我要亲口告诉她,抱歉,虽然晚了,但我也算实现了她坚信的寄语。我去过北大了,接下来,我要去牛津开始我新的冒险。尽管不知未来几何,我已踏上十几岁时在县城的我做梦也绝不敢希冀的旅途,我的道路已变得更宽阔,内心也早已挣脱了姐姐们阴影的枷锁,恢复了独自起飞的自由。生活于我向来是艰苦卓绝的战斗,我曾失败过、怨怼过,也曾得意过、凯旋过。历经这所有的trauma后,我依然决意,哪怕告别了盛大的野心,只怀有平凡的理想,也要带着好战者热切的微笑,一直在生活这场战争里征战下去。各位——我所敬奉的亡者们,我所关爱着的、亦关爱我的诸位亲友,甚至是远方我未曾知晓的、有着相似体验的路人——还请不吝惜你们的善意与慷慨,予我些许鼓励吧,请祝我【武运昌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