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20211211
下午讲座结束从国大出来,沿着长安街走到我生活了三年的西单,逃离卷生卷死、除了升学焦虑就是就业焦虑的海淀,仿佛回了家,熟悉的过街天桥地下通道,熟悉的商业街和餐饮店,熟悉的渗入每一条砖缝的消费主义气息。
去汉光二层的manner买自带杯减五元的新品咖啡,是我绕路走到西单的原初目的,肉桂苹果派很香,只是忘记告诉店员我不喜欢燕麦奶。坐在窗边的吧台,我没有戴耳机,因此能听到身后热闹的咖啡机与快乐结伴的人群,眼前的玻璃窗隔绝了十二月的冷风与风的低语。很久没有像这样独处,没有他人、音乐、故事、工作、ddl可以让我可以逃避自我,只能这样盯着外面往来的人群与彼此注视的商业大楼。我在看着什么,我在想着什么。就这样任凭思绪肆意飘远,此刻只有鼻黏膜上的嗅觉感受器接收到的肉桂香能够确证我的存在。我在想,却又没有在想,我坐在这里,却又在哪里存在。
当我试图去“想”时,语言就出现了。能否不借助语言构建思维?似乎也还是可以的,比如某个跨膜蛋白的作用机制,受体与配体结合继而引发后续一系列胞内反应,蛋白质的某种空间构型所具有的特定性质……没有语言,我依然可以想象这些“物”,去推理演绎它们如何相互作用、作用后有哪些结果。可一旦我开始对其进行描述,就出现了语词对这些有具体形象的物的抽象,即,语词是对指称对象(referent)的表象(representation)。然而,那些没有具象指称物的语词,又是什么呢?或许可以粗略地分成两类,其一是抽象概念,比如“理念”“指称”“存在”;其二是组成句子的关系词语,比如“是”“和”“但是”。这些语词又是什么东西呢?
是否这里出现了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之分野的根本:它们的研究对象完全不同。科学面向具体的物,而人文学科面对的更多是概念和语词;因此它们的研究方法不尽相同,科学依赖的是对经验世界的观察与总结,假设可能的规律并进行检验,广义上的文科则关注的是语言逻辑、概念分析。大多数现代人都会认为自然物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但那些抽象的语词是否实存,或许不同人会有不同的观点——我自己乍一想简直毫无头绪。不过我总觉得应该会有个语言实在论之类的观点吧。经验论者估计不会承认抽象语词的实存,他们如何描绘这些抽象概念的性质?理念论者或许会接受它们吧。
随手查了查Bing,没查到有用信息。算了。
只是如果抽象概念不是实存的某物,我们所做的概念分析到底又是什么?有何意义?又如何保证其正确性?
我又开始思考了。不可避免,上述这一片语句都以文字的方式从我的脑子里肆意流出,以我自己的声音与我对话。似乎有一个我在说话,一个我在听着、复述着(也就是此刻我在键盘上敲下这些文字)并评判着。甚至有的时候,我会感觉这些文字比我的思维更加迅捷——在下一句话出现之前,我无法预知它;因为我一旦预知到它,我就想到了它,以语句形式存在的它。当我以语句的形式进行思考时,思维就呈现为语句。意识流小说就是这样的原理吧,文字是思维的具象,回溯之,思维用语言的方式进行。
我仍然呆望着窗外。
华灯初上。
这个词的意思是什么,似乎在我见证眼前的这一瞬间前,我并不真的知道。寒冬的夜幕下,闪亮的LED大屏,那些装点着火热氛围的灯光还是小学课文里的“霓虹灯”吗?iPhone的广告循环播放着,我知道是谁制作的这支广告片吗?我知道它是如何拍摄并制作完成的吗?这条街上来来往往、三五成群逛街的人们,又有几个人知道一部iPhone是如何生产出来的,谁来制造零件,谁来组装,一条流水线上有几个人,他们以怎样的方式生活,我不知道。远离了商品制造的源头,而只能接触到商品线的最末端,因此看不到一件商品所蕴含的极其丰富的含义——形形色色的人,五味杂陈的生活,这些具体的故事都被抽象为商品及商品的价格。因此,我们彼此连接但疏离,相遇却陌生。困在自己的生活中,制造iPhone者用不起iPhone,精致餐厅的员工吃着乱炒的剩菜,正如农民遭受饥荒,建筑工人住在临时板房。为何时至今日,这种悖谬不见减少,反而愈发常见于我们的生活。
商品与消费成为时代运行的基本逻辑之一,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又是为了什么。挣钱,花钱,为挣钱而内卷,为花钱列清单。可金钱,货币,数字,交换,都意味着什么。我知道吗?
我是否又在解构一切。我想知道一切的原因。我已经知道了一些,也发现了一些尚未知道的,当然,也还有许多未知是我没有意识到的。可我已经感到一丝空无了,尽管我仅仅触及到这个世界运行基本逻辑的极小一隅。为什么要购买为了满足被制造出的欲望和需求而被制造出的商品?那些五光十色却都使用着类似料理包的餐厅,彼此之间又有什么不同?我开始想要放弃参与这个淹没在假象与抽象中的世界,却猛然意识到逃离绝不可能。我需要在此时此刻此地生存下去,就注定要遵守此时此刻此地的生存法则。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更加深刻地参与其中。
那么戏剧是否是逃避现实的一条路径。今天易卜生讲座上中戏的老师说,在剧场就是为了体验更加激烈的情感碰撞,为了体验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未曾经历的、不敢经历的、无法经历的情境。这让我想到奥古斯丁,想到他是如何沉湎于令自己痛哭的悲剧以逃避现实的真相,想到他论述自己在掀开那层与自我之间的遮蔽后的震撼与痛苦。可我的世界观内已容不下一尊神,于是当我不得不直视揭开遮蔽后的我自己时,我只能看到真实的自己,困惑的,懒惰的,迷惘的,高傲的,自暴自弃的,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向的,自己。
可我不觉得戏剧是为了逃避现实。相反,我认为戏剧是为了直视现实,运用反事实条件句帮助我们更清晰地看见自己以及自己所处的困境。戏剧讲的不是他人过着怎样的生活,而是在呈现个体生活的普遍性,他者身上熟悉的我。
最终仍然是回到困惑的我与我的困惑。
那一瞬间我似乎明白古人为何要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当我知晓这世界上的一切,活着与否似乎就不再重要;而没有困惑的生活该是多么的无聊,倒不如索性走向死亡与终结。
可吊诡的是,这些都仅仅是发生在我脑子中的语言游戏,如果这些抽象概念并不实存,那么最终,遵循着并不实存之物的并不实存的逻辑,竟然导致了具体的我的死亡。
在身后的咖啡机看来,眼前这个人仍然只是抱着一杯咖啡,呆望向窗外的过客;然而语言已经在头脑中已经判决了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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