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匠人们
现在提到工匠,好像脑海里马上就有一位宗师级的人物出现,他是某个领域里的权威,专精一艺,万人难敌。做事的时候,眼高于天,心细如发,手上凝聚着他毕生功力。完成的时候是两个极端,要么像丢了半条命,非得将息个十天半月才能恢复,要么就举重若轻不费吹灰之力跟玩儿似的,但他们的成果无不精彩绝伦举世罕有。有句话说得好,“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大概说的就是他们,总之,他们不是一般人。
但在下脑海里跟“匠”字沾边的却不是这些人,而是小时候经常出没在农村的一些普通人,具体说来,就是我们俗称的手艺人,他们走村窜巷,翻山越岭,随身带着全部家当靠着自己的手艺过活。他们匆匆而来,匆匆而往,绝不停留,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平日里你看不到他,等到家中的锄头缺了一个口,搪瓷脸盆破了一个洞的时候,他们好像心领神会似的就过来给大家解决难题,修修补补,让这些东西耐用如新。
那个时候农村里顶顶不能缺的要属铁匠师傅了。举凡锄头犁耙、镰刀柴刀十八般农具样样离不开他们,有时候他们还顺带做一些“磨剪子嘞戗菜刀”的活计。每逢开村农忙之前,或者双抢的时候,铁匠师傅们就挑着他们沉甸甸的挑子来了。来的时候必然是师父带徒弟两个,师父浓眉大眼,面如红枣(他们常年靠着火的缘故),声若洪钟(打铁的时候说话声音小了徒弟听不见),一身腱子肉。徒弟却少不更事面无表情一副马瘦毛长的样子,在师父面前头都不敢抬起来。
我们村西头有一棵巨大的樟树,得八九个人才能合抱,其内中空,树荫广大。铁匠师傅来我们村每次都是在这个树下安营扎寨,风箱、铁架等一应物事安排停当之后,他们就叮叮当当的敲打起来,我们这些小孩子听到这个声音,立马从四面八方齐聚而来,把这个小小的铁匠铺子给围住了,很是稀奇。他们烧火用的是煤,先把铁器往火堆一丢,徒弟就拉风箱,把它烧得通红流光,等到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师父就夹着这块铁往锻面上来,然后师徒二人就抡起锤子,大锤加小锤、你一锤我一锤地锤这块铁,师父用的是小锤,掌握节奏和方向;徒弟用的是大锤,出的是蛮力。锤锤打打之间,原来的那块铁就变成了一根根锄头,一副副犁耙,一把把镰刀的模样,差不多成型了,师父就夹着它往水里一丢给它淬火。一阵烟气飞过,锻造的工序就差不多完成,再稍微修一下形磨一下刃,就可以交付给顾客了。
记忆中的铁匠师傅都是不认识的外乡人,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我们的一个男孩子竟也学起了做铁匠,他的名字在下忘记了。他是和他母亲改嫁到我们村来的,来的时候堪堪十六七岁的年纪,瘦瘦高高的,别无长技,家里人似乎也不怎么待见他,不知怎么的就让他学铁匠了,这个没有什么门槛,肯吃苦就行了。但是很辛苦,出力气不说,还经常挨师父骂。不知道他那一阵风就能被刮走的体格如何承受的了。我们这些八九岁的小孩子在他面前就是一些小不点,可他自己也是一个大孩子,玩兴未脱,有一回打铁的间隙,在下去小卖部买零食,竟然碰到了他。他妹妹在玩铁蛤蟆,一跳一跳的;我们这些小孩子看着玩具就眼馋,尤其是当时店里有一种蜈蚣样的玩意,拧紧发条它就往前走,煞是好玩。但是这玩意贼贵,要足足两元!我们绝对不敢问津,没想到他也对这个蜈蚣产生了兴趣,我们都怂恿他买下,其实是我们自己想玩。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斥巨资把这个蜈蚣玩具给买了,顿时皆大欢喜。尴尬的是这玩具玩了没一会儿就坏了,他好像也不以为忤,老板后来有没有给他退钱在下不记得了。
印象中还有一种手艺人经常下乡,主业是修烂桶烂盆,兼营一点回收旧金属。这门手艺不知道该怎么命名,姑且叫他“修桶的”吧,因为他一来,家家户户大部分都拿着破塑料水桶找他。那会儿条件艰苦,水桶坏了是绝对不丢的,等这个修桶的师傅来了修好又可以用很久。他也是随身一副挑子,这头是一些修桶时候要用的材料,那头是一个类似煤气炉的玩意外加一个类似厨师用的喷火枪。他好像有70多岁了,满头灰白的头发,用一条破围巾包裹住额头,一双乌漆嘛黑的手不知道摸过了多少水桶。他的工作地点是本村中央的门头,那里有几排石凳,他在石凳上坐定,带好眼镜(那时候戴眼镜被认为是有文化的标志,在下第一次看到他戴颇有点惊奇),生好炉子,就给村里人修起水桶来,除了水桶,脸盆、搪瓷杯子、胶鞋等等也是来者不拒。
有一回大热天,出去农忙之前爸爸要在下洗个西瓜,我们吃完西瓜再去干活,在下挑了个大的,准备放到我们家挑水用的大桶里洗,没想到在下手一滑,西瓜掉到桶里,把水桶底部砸出一条大裂缝,水顿时流了一地,着实吓在下一跳。等到修桶的师傅来了后,爷爷便提了这烂桶,交给修桶师傅去修。修桶师傅擦干净剩余的水,生好炉子,手执喷火枪,先把那条裂缝两边融化,等到裂缝重新黏合在一起的时候用铁片压一压略略成形,再从放材料的挑子里找两片合适的材料,贴在裂缝处一遍烧一遍托着桶,让材料把裂缝完全盖住并和这个桶合二为一。里外都贴好的时候,桶就修好了。一下午能修十几二十个桶,每个桶根据破坏程度的不同收几毛到几块钱不等,等到快要做晚饭的时候,修桶师傅就收拾好他的东西,挑着担子在一片暮色中迆迆然去了。
以上两个工种在乡间现在很难看到了,除此之外,在下还遇见过蒙伞(就是修伞)的,线鸡(给公鸡绝育)的,胸口碎大石的(平生唯一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仿佛那时的乡下热闹极了。这些手艺人依托于乡村,又游离于乡村,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方便,但随着社会的发展,他们又都在乡村的生活中消失了。
这些人和我们现在说的工匠精神感觉比较远,不过他们凭自己的手艺安身立命,毕生只会一艺(在下印象中没见过他们改过行),扎实努力的生活,为十里八村的乡亲服务,谁说他们当不起“工匠”二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