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情深》
文/圆圪蛋

退休后离开矿区,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怀念着那个地方;怀念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人。有时候也和昔日的好友聚在一起,讲述矿区的陈年旧事、沉积的忧伤、昙花一现的欢畅,以及暮色中慢慢浮现的;不同面孔。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从芳华到迟暮,从落后到先进。 那些曾经的小姑娘,一一变成了小阿姨。再由小阿姨,演变成老阿姨。最终,在打情骂俏中,荣归退休生涯。像是麦田里的麦子,割了一茬又一茬。 马兰矿自1990年投产以来,和许多国营企业一样,组织庞大,等级分明。它有着自己的子弟学校、职工医院、商场、电影院、职工文化活动园、菜市场,俨然是独立在后山的一个“世外桃源。” 我初来矿区的那些日子,出门总是忘记带钥匙,常常把自己锁在门外。有一次去办公大楼找夫君,很凑巧,他下井了。我又去了井口,碰巧遇到下夜班的一线工人。他们穿着同样的工作服,戴着同样的安全帽,一脸的倦容,从我身边匆匆走过。除了一口白牙,隐隐显现的红唇,两只转动的;充满血丝的眼睛以外,满脸满身都是黑,让人很难辨认出谁是谁。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的一线煤矿工人。 在矿山,工种的类别永远是印在脑门上的标签。在矿区大家通常把下井叫“下坑”,上井叫“升坑”,井下工分为“一线工”和“二线工”。不下井的工人称为“地面工”。 那些被分配到矿区一线的大学生或子弟,有的面对二百八十多米深的矿井,会产生恐惧感,就像一个不会水的孩子,忽然被扔进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有的吃不下苦,有的不安于现状。矿山就像一把锋利的剪刀,进行修枝剪接。有的抽枝,有的凋谢,有的……将永远不再发芽。
井下的狭隘阴冷、潮湿黑暗,并不会给井下工人造成心理恐惧,而是井下冒顶、透水、火灾、一氧化碳突出、煤尘爆炸,才是井下工人永远的致命伤。 时至今日, 在我的记忆中常常浮现的,那段初来矿区的小路,仍是那样的清晰。一条长长的,没有硬化的斜坡路,右边排列整齐的灰色家属楼,家属楼阳台挂满串串红红的辣椒,每家每户。有的阳台墙面被熏成了褐色,周边挂满熏黑的腊肉,显得很憔悴。这一切景象,从远处看,像是秋天里的秋晒。我后来才知道,住在这片家属楼的都是湖南人,他们相继从湖南七一一、七一二核工业矿举家搬迁到这里,为建设马兰 ,过着他们喜欢过的生活。 我是1990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来到马兰矿。初来的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又是那么的陌生。当时家属楼很紧缺,我们被临时安排到1号单身宿舍楼的一层。且一住就是半年。 单身宿舍楼建在整个矿区的最西端,和武家庄村相近相邻,1号宿舍楼在整个单身楼的西北方向,也就是大门口进去的左手边。 沿着宿舍楼门口望去,三座楼相并相连的1号单身楼,呈三角形。如果走进去不注意分辨,很容易走错方向。 进入一层的楼道,从半开的门缝里你会发现,每个房间门口上方到窗户拉一根铁丝,铁丝上挂满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衣服。还有肥大的短裤和内衣,有的正在滴水。若遇到开饭时间,楼道里会多出三三两两的手提煤炭炉、煤油炉,炉子里散发出的硫磺味、煤油味,以及锅里飘出来的菜香味,浑然一起。 后勤科给我们一串一层3号家钥匙,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房内除一张单人铁架床以外,别无它物。房内光线充足,视野开阔,也就是说站在窗口往外瞧,单身楼出出进进的人,尽收眼底。当晚,我和夫君挤在一张小床上过夜,灯光下,被子上蠕动着的一条笨拙而丑陋的毛毛虫;棕色的小脑袋上长着一个大鳌似的嘴,毛毛虫爬一爬,停一停,再昂首来回摆动一下身子,看起来十分威风的样子。我是惧怕毛毛虫的。那一晚,我几乎是坐等天亮。 有那么一段时间,夫君白天去上班,留下我一个人在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房间里,没有电视看,没有认识的人,没有音乐听,在人生面不熟的环境里,总感觉自己像是生活在没有天日的,偌大的一口锅底,焦虑而压抑。书,便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遇到星期六或星期天,我会拉着夫君光顾大门外那个简易的录像厅,释放烦躁不安的心情。将躯体暂时寄放在;弥漫着烟熏味的录像厅里。任那些香港言情武打片,给焦虑的心情带来一丝清凉和麻醉。 有时候夫君利用休息日用单车驮着我,去马路上狂奔,到17公里外的县城看电影(古交当时是县级单位),驼着我去县城的下坡路上,他不时地让脚下的单车飞起来,我就用双手紧紧的搂住他的腰,将上半身紧贴在他的后背。在回来的上坡路上,他骑累了的时候,我会暂时挪用一下他手中的车把。他取笑我说:你骑单车的样子像中学生。我骑车的动作的确不熟练,就像八十年代的经典电影中呈现的那样,左脚踏在脚蹬上滑行,右脚在地面上助跑。飞行前的加速使我的风衣和丝巾向后飘起来,人也在飞行的前奏中一下飘远了。一会儿我又飘回来,如同他握在手中的一线风筝。 那是一段永远不愿结束的快乐的飞翔,我们以这样一种方式,在那个春天,游遍了方圆十公里范围内的每一个角落。 在矿区洗澡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整个矿区只有一个简易的洗澡堂,建在矿区的最东面。有一次夜里我用热水擦身,擦着擦着,听到窗户外有碰撞的声音,我警觉地抬头往外一瞧,只见两个紧贴玻璃的黑黑的身影,“咚……咚……”从窗户外相继落下,我吓得大叫一声,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夫君紧追出去,结果什么也没有看到。 单身宿舍楼配置的窗帘,是一层薄薄的,淡淡的浅绿色布,大小如同窗户那么大,一边拉紧后,另一边留有一条巴掌宽的缝。 后来我又发现,好端端的门上多出一个大拇指粗的猫眼,我用纸糊住,第二天早起又是一个洞。接下来的日子,晚上睡觉前不敢开灯,白天糊猫眼,晚上被捅开,周而复始。 单身楼里住的矿工年龄参差不齐,年长的四十有余,年轻的二十出头。一些结过婚的单职工家属,短时间来矿里住,同宿舍的工友只好挤到别的宿舍去。这些单身职工,在矿里没资格分到房子,就把宿舍作为他们的临时洞房。有的为了每夜都能享受鱼水之欢,能申请到宿舍楼的,就申请一间宿舍楼。不能申请到的,想办法在半山坡修建一两间房子。以致后来矿区周边的半山坡,房子越来越多,多得像难民窟。 单身楼住房日趋紧张,后勤科常来清理,于是,矿工和后勤科就打游击,往往是刚清理了这屋,那屋又将简易的雀巢复合在一起。在他们认为,有了女人的宿舍,就是一个家。 后勤科的电工很尽职,查房查的勤。常在做午饭和晚饭的时间,忽然袭击。查到的收走一只电炉是小事,罚款200元是大事,相当于断送了这家人一个月的口粮。记得有一次隔壁老王正在做晚饭,听到有人喊“查电炉的来了,”老王情急之下,拔掉电源,麻利的将烫手的电炉塞进被窝。结果造成了火灾,床上的被物烧着了。 楼道里晚上常熄灯,有时去厕所就会发现,那些躲在黑暗处的陌生男人,等楼道里无人时,把脸贴在有故事演绎的房间门口,偷听或偷看房间里的一切动静,故事的高潮部分,往往是他们第二天井下休息时的笑料。或一整天的精神粮食。由于空虚,他们一有空闲就谈论女人。矿里有姿色的女人,或想象中的女人,往往具有大众性,相当于现在的大众情人,可以供他们过过嘴瘾而不发生任何口角争执,像是一道百吃不厌的菜,每个人都可以伸筷子夹一口,然后品头论足,津津乐道。 住单身宿舍的半年时间里,我交了四个朋友,一个是湖南妹子“小桃,”小桃的丈夫脾气暴躁,小桃的嘴不饶人,小两口三天两头吵架,打起架丈夫下手更狠,有一次打架小桃丈夫随手举起身边的铁锹,劈向小桃。若不是身边有人挡偏,估计那一锹劈下去小桃不死也得残。最终,他们度过了磨合期,过着幸福和睦的生活。 另一个是“小徐,”四川妹子,说话嘴巴很快,吧嗒吧嗒,像炒豆子。小徐和丈夫离婚后不知去向。前年姑娘结婚也没有回来。小徐的丈夫是名瓦检工。在井下偷剥电缆被保卫科带走坐牢三年,出狱后和小徐离了婚。 还有一个叫“玲玲,”裁缝,湖南人,长得极漂亮,高挑身材,大波浪头,说话易害羞,像是琼瑶剧情里的人物。我俩最要好,玲玲白天忙着裁剪衣服,晚上常约我出去散步。有一天俏俏告诉我说,她和丈夫是表兄妹关系,当年表哥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表哥,爱的死去活来,把近亲不能结婚这档子事儿忘在九霄云外。她说她怀孕那年,生怕自己生一个没有屁眼的孩子。结果孩子生出来以后,她连看孩子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好处孩子很健全。后来她和丈夫一起调到了湖南,起初还有信笺往来,后来就失去了联系。 最后一位也是湖南人,忘记她叫什么名字,长相却记得清晰,就叫她“小A”吧,小A像鲁迅先生笔下的圆规女人,皮肤白皙,甲字形脸,虎牙,塌鼻梁,高颧骨。唱得好听的湖南花鼓戏,常常为我们高吭解闷。有时候唱着唱着自己就哭了,说她是被男方的舅舅骗到这里来的。小A的丈夫是一名三年制农合工,很瘦,长得一副猴相,话极少,见熟人咩呲一笑,算是打了招呼。正因为小A的丈夫是农合工,小A才说是舅舅骗了她。小A怀里常常抱着一个爱哭的瘦小男孩。很多时候,小A用布带把孩子捆绑在后背干家务。说是小男孩,我们一致认为,她怀里抱着的更像是一只小猴子。小A很会烧菜,经常教我做湖南菜。三年合同期满的那年,小A说她要跟丈夫回湖南农村。走的时候特意来我家和我道别。临行,哭的很伤心。小A的舅妈是个势力女人,小A去她家若不带礼物进不了家门。离开矿区的那一天,舅舅和舅妈也没有送行。 我还认识一位男性朋友,山西大同人,我看的书几乎都是借他的,他眼睛近视,戴一副三四百度的眼镜,看上去瘦弱文静书生气十足,他从不去录像厅,是井下工人的另类。他每天下井回来,都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然后关住房门看书学习。他说他最喜欢看的小说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后来他把这本厚厚的书送给了我,至今,《平凡的世界》我没有看完。他给我看过女朋友的照片,女朋友是他高中同学,那是一个典型的大同美女形象,脸上没有任何修饰,像电影明星马伊琍。后来他调走了,调到大同某一煤矿,听说后来当上了矿长。 九十年代,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想着如何创业,如何逃离矿区,激情将我对未来的憧憬无限放大。我尝试着从广州进一批服装,在太原“星星大世界”租一组柜台,生意做的风生水起。然而就在那个关键时候,夫君被调入通风系统工作,马兰是个高瓦斯矿井,忙的时候两三天都回不了家。 从此,打破了我想离开矿区创业的美梦。 后来夫君单位又出了一起工伤事故,至今想起令人胆战心惊,那位面无血色的年轻生命,上半截身体躺在抢救室的病床上……那是在井下作业时,矿车忽然从坡上断绳跑道,没来得及躲避的他,被矿车硬生生的从身上压了过去。最终,死神从这位小伙子身边插肩而过,但两条腿至大腿根齐刷刷的被压断。送到医院抢救室,夫君扛着被压断的两条腿,埋到了附近的山上。看到这些,让我触目惊心的同时,死亡好像一团巨大的黑雾,始终笼罩在我的心头。
从此,我的心被紧紧的系在了矿区,我立志当一名合格的矿嫂。一当,就是几十年。 随后的日子里,随着科技水平的提升,马兰矿生产条件有了质的改变(马兰矿本来就是一个现代化矿井)。生活环境也发生了巨变。矿区周边的小平房拆迁。单身宿舍宾馆化。 职工生活区规划整齐;绿树成荫,高楼林立。娱乐设施齐全;职工业余生活更加丰富,每个生活区建有职工活动室、灯光球场、露天广场舞池、图书室等等,一些退休职工不愿离开矿区的,选择在这里安度晚年。有些离开矿区的退休职工,则是经常性的来到矿区,感受马兰的巨大变化和体验马兰新的生活气息。 马兰矿从昔日的投产到至今,已历经了32年的风风雨雨。一步一步走来的足迹里,洒下了无数煤矿工人的青春热血,见证了无数先驱的辛勤汗水,凝集了无数煤矿工人的聪明才智。 假如马兰是一池鱼塘,我将是鱼塘里的一条小鱼。 写到最后,以一首如梦令诠释我的心情 别 后 情 深 难 遣 泪 眼 看 花 无 限 只 恐 马 蹄 骄 又 被 风 吹 雨 断 人 远 人 远 莫 道 春 归 何 晚 2021年12月7号于古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