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模样-观看 森山桑Moriyama-san
我们对于建筑师的感知,总是容易影像化地进行“风格”上的分类。当然,这种风格分类是未经过分析,也经不起推敲的,只是美学感知的一种外在包装。日本建筑事务所SANAA是其中最“明显”可被“风格化”之一。日本建筑的标签里也有很多子标签,我们总是能轻易的判断出,啊这是日本建筑师设计的,啊这是藤本壮介设计的房子,啊这是SANAA的作品,同是楼板屋顶墙,呈现却似乎成了签名一样。年少无知的我,几经看到藤本壮介的房子后会感叹,好看是好看,但这户主怎么用这个房子啊。当然私宅的打造不同于公共建筑,户主的需求自然是第一位的。可是,能成为签名化的系列,大家都共享了这种审美规则吗?或者空间的规划上,户主和建筑师有没有故事发生呢。后来随着自己颓败的建筑学习,这些疑问也没了得知的机会。另外,为了力求表达观影与感受的一致性,文中引用的森山邸的照片均源自于BÊKA & LEMOINE的纪录片Moriyama-san森山桑的截图,不借助于其余来源的森山邸照片。
[正文]
建筑师说,“你不需要一个房子,你需要森林里的一个小村落,但在东京的市中心里。”
观看Moriyama-san让我重新想起了这个问题,感谢Ila Bêka给了我们窥探森山邸Moriyama House生活的机会。影片的开始着眼于森山先生对噪音音乐的喜爱与他特立独行的居住习惯。影片的前两部分也是用了不少森山先生收藏的噪音音乐作为背景音乐。坦白说,即便在如此专注的纪录片观影环境下,我还是无法享受这样的音乐。不确定“你不需要一个房子,你需要一个森林里的村落”这句话是不是西泽立卫说的,但的确非常精准的表达了森山邸的设计想法。森山先生的日常起居总能呈现悠然自得的模样。他是一个非常喜欢阅读和音乐的人,书架上,地下室里都是他的收藏。森山邸由十个方块体量组成,森山先生使用其中四个,其余都租出去了。我猜他可以免去焦虑地一直活在自己爱好的世界和舒坦的生活方式里。


现代人其实已经进化得相当多元,能够生活在没有床褥的卧室,居住空间分离的淋浴室,登高爬低的环境里,不足以为森山邸空间构成正名。如果抛开建筑师的自我价值实现,作为第三方独立个体去观看森山邸,无论是以照片还是纪录片为媒介,我们这些观看者不可避免地把这些空间转换成影像作品来审视。关于对空间环境关系与森山先生的起居和爱好的感知,罗兰巴特的著作《明室》则提供了几个较为可行的分析工具。罗兰巴特在谈及如何感知摄影时提出了“知面 (Studium)”和 “刺点 (punctum)”两个概念。 在解释知面与刺点之前,罗兰巴特用了荷兰摄影记者库因·费辛(Koen Wessing)的作品士兵在街上巡逻,凸显影像作品中异质的二元性为画面带来的冲突,认为这张照片的“奇遇”在于修女和士兵两种元素的并现。书中连续的举例让我感觉到,并现是新奇,回过头来看影像作品中的二元并现,知面是建立感知的桥梁(欣赏,好奇,仰慕等情绪),而刺点,是用来打破知面的,这是力量的源头。

“我随即了解这张相片的‘奇遇’在于两种元素的并现……”
罗兰巴特,《明室》摄影札记,许绮玲译


对于知面与刺点的理解,他解释“知面”为“对一项事物的用心,对某人的好感,是一种一般的投注,无疑具有热忱,但并不特别深刻剧烈”。也许还有其他建筑爱好者,但至少之于我,读到“知面”第一次感觉到把我看到风格化的建筑作品时的感受描述的如此精准,其感知投射的相似度让我吃惊。对,他们的建筑作品呈现在我眼前的确如知面,热忱而不剧烈——类似一种美学欣赏但难以共情。而后,罗兰巴特说到,“刺点”是一次刺痛观看者的危险机遇,是摄影作品刺伤观看者的部分,实则是对“打动”这一简易表达的准确说明。不是觉得震撼,不是肤浅的共谋,不是泛泛而谈的感染,而是切实被作品殃及的内心——一种惊艳的破坏性。在观看森林桑的过程里,一直有些不相关联的奇怪隔三差五地在影片中忽现,严重干扰我的观影感知,后面还会提及到。这些刺点其实并没有直接和空间缘由存在关系,却无法否定空间结果,甚至还觉得如此精妙。并不是我喜欢看书,因此阅读空间出现,也不是我喜欢裸澡所以浴室的门是玻璃的。甚至是这些不相干的精妙,才是刺点的内在破坏力——这才是生活的模样啊。

左: 詹姆士·泛·德·吉 (James Van Der Zee): 家庭肖像,1926
“系带的鞋”
中:纳达 (Nadar): 沙佛酿·得·布拉札,1882
“对我而言,刺点应是另一名水手交叉的双臂”
右:纳达 (Nadar): 沙佛酿·得·布拉札,1882
借第三幅纳达的同系列作品补充几句。 上图第二幅是明室里引用到的纳达作品,第三幅是同系列的另一幅作品。初看明室中引用到的照片时,无疑图面右侧的水手摸着布拉札的膝盖的手是最奇怪的,但罗兰巴特也特意说明了这个情况,这只手对于他来说会被理解成是“怪异”。他说“我能命名的,并不能刺痛我”,这才有了中间照片的图注“刺点应是另一名水手交叉的双臂”。搜索出另一张肖像后可发现,布拉札和图面右侧的水手的姿势的改变了,左侧的水手依然保持着交叉双臂的体态。
尽管深奥的文字难以理解,但这对对立的分析工具让我在森山桑的观影过程中有了奇怪的体验。现代人能接受和理解的事物变得宽泛,并且常以此作为高尚的自居,这无可厚非,世界需要开放,需要多元。需要指出的是,这种接受和理解更多出于尊重,礼貌,甚至自居——是被动的。纪录片的形式很好的展现了森林先生对生活的理解,生活的习性开始和森山邸的设计越发贴合。飘动窗帘映衬着婆娑的树影,早晨打开大块的玻璃窗欢迎阳光的味道。从层层推进的书架里选出喜爱的书,随意选一个惬意的地方读起来就是半天的时光。时而坐在狭窄得分不清是庭院还是巷径的空间里,有绿植相伴,脚下是泥土,从吊脚的室内跳出来,一踩就是自然的温度。我相信这是一次真诚的拍摄,森山先生生活的印记也和森山邸的设计获得某种程度上的共鸣。


看书是一件难得又幸福的事情,主动阅读知识是如今这个在奶头乐投喂中日渐沦陷的人类社会中显得尤为珍贵。森山邸似乎是一张具有复杂姿态的巨构椅子,随时可以坐下。森山先生从他不那么高效的书柜里选出书后,在房子里随意选择一个地方便可以悠然自得地阅读起来。他指着飘动的窗帘说“comfortable!”,可能他也想说的是,这是风的形状啊!对于我自己来说,我也许与森山先生同样享受阅读,但我的阅读量级,包括深度和广度,显然是远不及的。可是,我拥有的那些有限的知识,总是怂恿着我去探索世界,可能是一睹这些知识的真容,也可能是一辨其真假。对于森山先生则不然,正如纪录片开头所提到,他并未曾离开东京,丰富的知识和深厚的文化爱好没有让他对这个真实世界产生好奇——例如我就会对此举产生好奇。

可对于我来说,这些只是越发清晰或者触动的知面。纪录片里对森山先生的几处描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森山先生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或者船,未曾离开过日本,甚至没有离开过东京。他喜欢噪音音乐。他喜欢自由爵士乐。宗教对于森山先生来说也许不意味什么,他的狗的坟墓上有基督教的雕像,其实只是随便放放,换成矿泉水瓶子也行的。这些不舒服的论调时刻干扰着我对森山先生的认知。是刺点吗?生活与设计的共鸣已经可以让森山邸的设计命题近乎完美的成立了,这些额外的扰动令人不适,但却是我观影途中最为渴求的部分——甚至是面对类似噪音音乐这些我无法理解或者爱上的东西。例如,费解的刺点不禁让我好奇片中浅尝辄止的部分,森山先生与建筑师的交流。“森林里的一个小村落” 准确的传达了建筑师的意图,但和IIa相比,建筑师你也喜欢噪音音乐吗?你听自由爵士吗?IIa收到了Thurston Moore最喜爱的那张唱片,建筑师你呢,会收到了Albert Ayler的唱片吗?森山先生是一个中间人,建筑师创造出来的生活世界,和摄像机背后的IIa了解到的,是不是一样的呢,但至少森山先生肯定是一样的。


森山邸在众多日本房子之中独特的站了出来,而这些扰动的刺点把森山先生拖到了一个甚至这个房子还未触及的境地,我们都难以了解。为了让IIa认识租客,森山先生邀请大家在庭院里来一次烧烤活动。途中最后一位租客要回来了,森山先生激动的说,漂亮的女士要回来了,你快去拍她,她是一位演员,拍到她会很棒的!森山先生面红激动的神情,甚至是似乎要当IIa的wingman的冲动,让我看到了他最近凡人的一面。这简单的一幕就把遥远的森山先生又拉回到了人间,人物的感知又回到知面上了。让我在基于他是一个真实的人类去想,一个读了万卷书的人,丰厚的知识为何没有激发他去走万里路;听着广泛的音乐,为何不尝试去探寻创造这些音乐的文化;既然拥有来自不同文化的藏品和物件,为何到了埋葬多年陪伴的狗时,却对祭祀物如此淡薄和无感;喜爱仰慕蓝天,感受风的形状,有茁壮的绿植相伴,为何未曾想过离开东京这座城市,切实一睹大自然的景象?一切都太奇怪了。森山先生的生活习性,和森山邸的空间本已浑然构成一幅祥和神往的图景了,而这些刺点,仿佛在此之上,再依稀描绘了一层生活的模样,一直让我热血。

纪录片拍摄的最后一个晚上,森山先生和IIa到了寺庙和祭祀的墓地。其中有一个场景印象尤为深刻,墓地里葬着森山先生的家人。IIa问道,哪块墓碑是?森山先生礼貌自若的数“一,二,三,第三个!”。放眼望去,黑夜与幽暗的灯光剥夺了墓碑的色彩和材质,墓碑的体块仿佛与远处东京的城市建筑无异——棱角分明,拥挤地靠在一起,灰灰的,像是一个limbo的东京。这也许是为什么森山先生从未离开这个他出生的地方,这是生死精神之地,任何的知识,爱好,认知都是外来品。 思绪可以来回穿梭历史,欣赏不同年代不同地域的音乐,探寻宇宙科学的边际,阅读各式各样的文化与艺术。可吾之躯干,被囚禁在这高耸的体块间,而愈是禁锢,吾之思绪愈是自由,像蒲公英一样,有多远飘多远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