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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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过笼罩在溶溶春光下的利往桥,要到对岸山中拜访友人师中道去。
江水辽阔,青绿色的山峦在周遭隐隐绰绰,因天空笼罩着厚厚的云翳,无风的江面无波无澜。“若是有阳光就好了。”他心里暗忖,也不知这样的阴云天气持续多少日了。
师中道的家在半山腰,背倚着更为险峻的山脉,面可俯瞰青碧的沧江,他到了山脚,有意走另一条路上去。
“这里该有一条流瀑吧……”他穿过一片并不茂密的小树林,果然听到了如环佩击鸣的声音,感受到绵密的水汽氤氲而来,是数道十余丈高的白练泻落下来,注入他脚下的溪流,汇入沧江。
“贤弟为何在此?”不期然的,师中道出现在此处,白色的布衣微微泛黄,腰间系着赭色的腰带,负着手微笑地看着他。师中道是文人,早年入试不第,便寻了这一方山水隐居避世了,没有多数文人的迂腐,他性情豪爽,喜谈善交,寄情山水悠然自得,他二人交往颇密。
中道提议一路向西探寻新奇之景,他欣然同意。前一日才同小有名气的剑士吴觉比试来着,今日本想着同这位好友坐卧高谈,但游历大好河山亦是他心之所向,山高水阔,不细细探寻岂不辜负?
林中鸟鸣啁啾,他见一双布谷在树上停留,便捡起小石子去掷,鸟儿受惊飞起,带动树枝哗啦啦地响动,他仔细观察飞鸟展翅的动态。但一旁的师中道摇摇头道:“禽鸟栖于树,又没挡你的道,你却总要去打搅人家。” 他哈哈一笑:“我们打个赌如何,你若赢了,我便不再当着你的面丢石子玩。”
“你可要说话算数。”中道笑答:“什么赌?”
“我从未探访过师兄家舍更往西的地方,但我知道自此飞泉始,西行数里,江渚之上有一处水榭,常有文人雅士在其中吟诗作赋,对酒而歌。”
“确有,我曾于崖壁远眺,可见其形,但并未身临。”中道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我知那亭名曰望瑞。”他洋洋得意的示意中道跟上:“我们去求证。”
有人在亭中吹箫。吹的是唐人张弋的《平湖秋月》,箫声平和纯净,淡泊悠远,令人如同置身白堤柳岸,见得月悬孤山。
待那萧声停了,他拍着手上前问询:“这位兄台曲艺好生了得,不知如何称呼?”他这么问,心里却浮现答案:他叫秦晏,是位乐师,性颇清高。
“乐者,秦晏。”那人收了萧,微微拱手。
果不其然!唉,好没意思,自己怎么什么都知道。他有些悻悻,开始琢磨起亭子的构造来:寥寥几根柱子,顶是稻草铺就,比起垂虹亭简陋很多,但会取景,北面高山的春色恰恰被框进方正的梁柱栏板中,天然成画,倒是与望瑞这个名字很相衬。
师中道与秦晏展开了攀谈,得知此亭果名望瑞,中道大感讶异。二人瞅着东张西望的他问:“此事甚奇,贤弟可否告知缘由?”
他满脸无奈:“我也不知为何,但这不算什么,不瞒二位,我身边还另有三桩异事哩。”
“哦?其详若何?”
“其一,此间为何无晴亦无雨?”
他总是想不起来到此地多久了,记忆中这片天地永远笼罩在云层之下,他不曾见过日出,不曾见过雨坠。偶尔会有风,吹动桥边嫩绿的柳枝轻轻飘浮,江水浩汤,渺渺茫茫的景,可他是置身于此中,不知过往亦不知来处的人。
“其二,吾有一妻婳儿,端方有礼,靡室操劳,可我总是想不起来何时纳采,何时交换定礼,又是何时与她拜了天地。”
他不止一次怀疑,像他这样的人,怎会早早娶妻呢?婳儿恭谨,一应家事都是她在打理,他只管每日出门去游历,在天黑前回家便是。她的一双巧手总能做出丰盛的饭食。临泽而居,自然鱼食为主,她能将汤水儿煮得稠白鲜美,山中采摘的山果,山笋,夏菘,葫芦,芥菜……永远脆生生的可口。可她不爱与他有过多交谈,他亦不知其来历,每每问及他们的过往,她总是缄口不言,他颇为气愤,又无可奈何。
“这其三…便是最最奇怪的了。”
三日前,他同往常一般睡下,听着江水缓慢地拍打江岸,突然兴起赏月的心思来,此前天一黑,婳儿便不让他出门:她说夜间最宜养神,不可外出逡游,以免沾染一身暮气与寒气。这夜趁她熟睡,他偷偷披衣而起,携了琴往一处高地走去。本想在高处看月夜清影,听江涛阵阵,月色皎洁,他便可弄乐于月下。
可惜,今夜无月。
他悻悻走着,却发现本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竟随着离他家舍的距离变远,如水墨般渐渐淡去了。先前黑得几乎要伸手摸索,而后却依靠眼睛能看清山石树木的轮廓,再走出一段距离,便是色彩也浮现了。仿佛走着走着,天快要破晓似的。他到得高地,回望来路,不禁瞪大了双眼:“世间怎有如此奇事?”
这个位置可以看到,以他的家舍为中心,约一里的范围,都笼罩着一团沉沉的夜幕,而其余千里的山河,皆为白昼。
渔船在岸边泊着,垂虹亭中人影几粒依旧,如白日一般无二。
“可后几日,我都是一躺下就入眠,等醒来已经是天明了,婳儿说那只是一个梦,即使我不信,她也不肯多说。”
“应当就是一个梦而已,汝不闻唐代卢生之一梦黄粱么?倒不必多心。”师中道想了想:“明而动,晦而休,贤弟好好休息才是。”
这回答显然令他很不满意:“你们觉得我发疯了么?倒要问问二位可曾见过黑夜?”他眉头紧皱:“可有认为我说的这些事情有什么不对?”
师中道却觉得他反常,疑惑地问:“该有什么不对?” 然后把目光转向秦晏——这位乐者简短地答:“不曾。并未。”
他气呼呼的:“你一个会吹平湖秋月的乐师,跟我说没见过月夜?”
你们才奇怪!
“怎么了?”师中道关切地问道。
他想起来,他在垂虹亭交谈过的路人,江上捕鱼的渔夫,牵着垂髫小儿的妇人,馆阁之中吟诗作对的学者……皆怡然自得——可他们怎么都如同师中道和秦晏一般,对这些不自然的现象视若无睹呢?
他感到头晕目眩,脑海中忽然涌进些陌生的画面:夏日蝉鸣阵阵,他面前有青墨,有毛笔,有熟宣,他在凝神描摹那湖岸边丛生的蒹葭,冷不丁被人从后面敲了脑袋:“又是你这小兔崽子,怎么老是偷跑出来?” 他回头,却看到巍峨的宫殿,有内侍领着一行学生装扮的人捧着画轴,穿过长长的宫道,过一道又一道宫门…“要去往何处?”他心里探究,这画面却又倏忽停了,只有那朱红的宫墙深深印在他的眼底。
慢着,他忽然想到,还有一个人和他们不一样。
他辞别了师中道和秦晏,步伐匆匆往回赶。婳儿——他的这位来历不明的妻,那夜归家他说起这事,婳儿的第一反应不是认为他在说胡话,而是略略吃惊和心虚,之后才拿做梦来敷衍他。
这次说什么也得好好谈谈。
才推开院门,就闻到了饭肴的香味。正在忙碌的婳儿回头看到他,喜笑颜开地迎接,婳儿面容清秀妍丽,十分灵动,身材小巧,却万分能干。
“官人回来了,快坐下,正好天快黑了呢,我来摆饭。”婳儿把菜肴在桌上一溜儿摆开,今日做的是黄焖鱼,莼菜笋,江米切糕和木樨汤,算得上色香味俱全。
他无奈的看了看外面开始一寸寸暗沉的天色,心中暗嘲:“每次都那么巧么?一回家就天黑。” 遂决定先发制人,待婳儿点了灯烛,要坐下时,他突然大声喝道:“你这怪物,还要欺瞒我到几时?”
对面的人一愣,眨巴着眼看着他。他强装着怒意,高声道:“我都知道了。” 对面的人还是呆呆的。他就快要装不下去的时候,她开了口,语调悲伤:“婳儿不是怪物,只是想尽力照顾先生,先生若能无忧无虑地在这里生活下去,婳儿做什么都愿意。”
先生?教书先生么?
“好啊!你果真在骗我!”他抓起烛台就往屋外扔去:“还要什么灯烛!分明是明亮的白昼,你何苦日日编造这种谎言,把我当傻子耍?”
“别!”婳儿惊呼一声,他甚至来不及看清,更来不及问她为什么不回应他的质问,她就追了出去,想用自己的衣摆挡住那即将落地的烛台。
“你疯了?”他也赶出门外,看到她没能追得上,那烛火落向了地面,却仿佛落入干燥的稻草或是纸布一般,地面竟然唰的燃烧了起来。他一时看呆了。只见婳儿急忙用自己的裙摆去扑,那居然是有效的,火势小了,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先生有气可以责罚我,为何要糟践自己呕心沥血成就的作品?”
火扑灭后,地面留下一个大洞,看不到泥土,看不到岩石,只有黑黢黢空洞洞的一片,边缘呈现焦黄的颜色,鼻尖可以嗅到绢布烧焦的气味。婳儿跪坐在地上,满面愁容,他好奇地伸手探了探,什么都摸不到,婳儿则恼怒地用袖子拍开他的手:“画已经烧破了,空的。”
他看着着这赭色的地面,青绿斑驳的点缀,头隐隐作痛,有什么记忆要努力回到他的脑海。他不受控制地按住婳儿的肩,手头用力:“你告诉我,我是谁?”
婳儿见他不适,不敢再瞒:“先生…名希孟…”
王希孟。
是了,这是他的名字,和那些偶尔在脑海里闪现的片段终于有了联系,那不是陌生的画面,那是他走过了的前半生。
他于十一岁入画学,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经常偷溜出宫外,看屋木,看花竹,打鸟逐兽,观察来来去去的市井中人,但这样的机会甚少。当时的画学博士姓宋,早早留意了他,抓到他数次也并未责罚。
十三岁那年,满园春色盎然,大家被召集到一处,老师以诗句设考题:“竹锁桥边卖酒家。”他就着自己想象的样子,泼墨绘就了桥旁屋舍,竹挑一枚酒帘。他第一个交卷,而后便张望着其余同学的画作,只见他们凝思向“酒家”上下功夫,他暗暗偷笑。
待大家交了卷,老师咳嗽一声点名问他:“希孟因何发笑?”他站起来答:“学生只是想到:倘若这次的考题不只是这一处卖酒的店铺,而是春风十里,勾栏纵横,人来人往,欣欣向荣的一方市集呢?若如大家现在这样往酒家下功夫,如何展现得完。如此,只怕反倒多了无谓的繁琐细节,少了留白,少了意境罢。”
同学间有赞同他的声音,也有对他嗤之以鼻的。老师摸着自己的胡须不住的点头称赞:“希孟善画!”
后来他入禁中文书库,又得官家垂爱,在他身边侍奉。官家是少有的在笔墨丹青有着极高的天赋与热情的人。他是将能够画出惊才绝艳,誉满天下的画作视为毕生追求的,这最重要的一步,便是得到官家的肯定。
那是大观四年的秋天,皇城的天空高远澄明,他总是望着那些自在远飞的大雁,想着自己也能去见识更大的世界。他首次向官家奉上自己的画作《秋水图》,官家肯定了他的优点,却也摇了摇头:“希孟之作,仍未甚工。”后来亲自教授他笔墨技法,他深感上恩,潜下心来打磨,数以画进,官家也悉心指点。一晃,便是政和二年。
是什么时候有画此画的想法的呢?他想要在前人未有过的基础上,用大青绿绘制一副全景江山图卷,那是他心中向往的一个世界:雄浑高拔的山脉,壮阔苍茫的水势,峰峦起伏,高崖飞瀑,屋宇错落,水天相接……百工之人在其中安居乐业,绵延不绝。
该是多少个日夜呀,他只记得自己一头扑进了这个梦境,白天黑夜已经不重要,珍贵的矿石任他取用,他先勾出轮廓,使他心中的世界有了雏形;再以柔润的线条加皴,又用淡墨加赭石以及花青渲染;石青,石绿覆盖,层层罩染,一遍又一遍。他于图中如痴如狂,已不见外物了。
大中可见深远,小中可窥生趣。千里江山壮阔,水势烟波浩渺,茫茫无尽。待完成之时已经是政和三年春,他虚岁堪堪十八。
他将画作献给官家,官家盛赞,认为治下的江山将如画中一样,疆域辽阔,和平繁荣,延绵千年。当时的蔡相正当宠,官家将画赐予了他,蔡相为他做了题跋。那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他有蓬勃的朝气,有敏捷的才思,有无双的天赋,还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野心。
“后来呢?”他喃喃道:“我在一匹整绢上画成了这幅画,用了半年,但我仿佛只过了一日。后来总有太医过来,叮嘱我服药,调息养神…我怎么到画里来的?”
婳儿垂着头不出声。
“所以不管是吴觉,师中道,秦晏,还是这其他所有人,都是我的画中人。”他呵呵一笑:“难怪,难怪我对他们那么了解。可你又是谁?为何与我夫妻相称?”婳儿连忙向他施礼:“婳儿仰慕先生才华,心中敬佩。只想有一个身份照顾先生,不敢亵渎……”
“亵渎什么?”他恍然:“亡灵么?”
也没有什么好瞒他了。他该是殁于政和五年冬,那夜的雪下得真大啊,一灯如豆,他听着窗外呜咽的风声,想着外面该是怎样的银装素裹。他看东西已经有些模糊了,头也时常昏昏沉沉,可他来了兴致,点了一灯如豆,想要在案旁再画几笔,那是他未完的画作。
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来不及了。人的一生竟可以这么短暂么?才二十岁,仿佛已经垂垂老矣,好在…好在有它: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青绿的大山水,白云深处有人家啊……他想要去游览那壮美的山川,想要在那浩渺的江面泛舟,想要无拘无束地在千里江山间驰骋……那诗意的生活就在他眼前了,他微笑着伸出手去。
“也许大部分人会避讳死亡,但我觉得没什么,让我知道反而更好。”告别了世俗中的大宋,走入了他心中无垠的江山。他微笑着:“希孟这一生,完成了它,已无憾了。”
“是婳儿想错了。”婳儿声音细如蚊吟,她满心惭愧,偷偷抹泪:“如果我提前告诉先生,也不会导致它的破损了。”
希孟看着那个洞,思索了半晌,问道:“你会织布吗?” 婳儿点了点头。“我们把它补上不就好了!哭什么呀?”
婳儿破涕为笑:“那要先去东邻沈四娘家借蚕种,养到它们吐丝才行。”
“那便去借,这就去!”
“还得等一月左右才会吐丝,我还要采桑,每天都要去,可费事儿呢。”
“娘子辛苦~” 他有意拉长这句话的尾音,故意逗她。
“可你也不许闲着。”婳儿急道:“你可是罪魁祸首,得到山上采矿石去!”
“好好好,都听娘子的,到时候为夫一定画得比之前还好。”
他看着她,微风吹起她颊边一缕束落的发丝,觉得不管她是画灵还是妖灵,都没什么紧要。“你这样活泼一点儿多好,以前总是不说话。”他打趣着:“还假作是我娘子,是不是喜欢我?”
婳儿的脸通红,咬咬嘴唇道:“没有的事。”她急忙辩解:“不过是惜你英年早逝,想给你一个自由自在的幻境罢了。” 真的只是这样吗?她的心扑通跳着,自己都不信。
他复又爽朗地笑起来,继续深入这画里江山,眼前的世界正是烟云浩渺,山河无尽。画家的生命也走入了无垠。
后记:
王希孟,北宋晚期画家,十多岁入宫中“画学”为生徒,宋徽宗赵佶时系图画院学生。宋徽宗认为“其性可教”,亲授其法。徽宗政和三年,王希孟绘成名垂千古的《千里江山图》卷,时年十八岁。
溥光曾赞它:“在古今丹青小景中,自可独步千载,殆众星之孤月耳。”
“我分明看见一位美少年,他不可能老。他正好十八岁,长几岁,小几岁,都不回会有千里江山图。”
——陈丹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