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本生孩子
生孩子是件大事。
坦白说,我一直觉得生小孩这件事就好像坐过山车一样。过山车上的游客随着轨道升高、降低、转弯而鬼哭狼嚎,分不出他们声嘶力竭喊的是尖叫声、大笑声还是哭喊声。
我站在下面看得嘴巴变成O型,内心却分裂成两半,一半大喊:妈呀!太刺激了肯定不适合我;另一半也在大喊,不过喊的是:喂!人生仅此一次,你不想试试?
好吧,其实我真的没有那么伟大,我不关心人类繁衍、存续问题,家里也不是等着要传承皇位,我只是很人云亦云地想要体验一把为人父母的甜酸苦辣。
电影《无问西东》里有一个情节,米雪扮演的光耀妈妈不远万里赶到学校,跟光耀说了这么一番话:
“当初你离家千里,来到这个地方读书,你父亲和我都没有反对过,因为,是我们想你,能享受到人生的乐趣。比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比如,同你喜欢的女孩子结婚生子。不是为了我们开枝散叶,而是要你,可以享受到为人父母的乐趣。你一生要追求功名利禄,没有一样东西不是你祖先没有经历过的,这些只不过是人生的幻光。我怕,你都还没想好以后的路怎么走,你就连命都没了。”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她跟儿子说去读书吧,去看世界吧,去恋爱吧,去结婚吧,去生儿育女吧,那都是为你,是体验你人生的苦与乐,不是为我。
说得真好,这是我听过最动人的催婚催育理由了。
抱着这种“体验式”的心态,雅玄哥和我一下子荣升为大王的爸爸妈妈了。说来很奇怪,如果不是看到家里散落一地的玩具、收纳箱里的婴儿服、客厅一角的摇摇椅,我们都没有意识到家里多了一个人,反而更像是养了一只小动物。
我问雅玄哥:“你有当爸爸的感觉吗?”
“没有,你呢?”
“巧了,我也没有当妈妈的感觉。”
什么“血浓于水”、“有了铠甲和软肋”、“情深似海的爱”更是通通都无,以至于我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冷血无情,又或者是生了一个寂寞。
不,我想起去年我的的确确是靠着咬牙、掐腿、用头撞护栏来扛过了据说是最高级别的生孩子的痛。
不同于国内,日本的大部分医院都不支持无痛分娩,而且去年因为疫情,大部分医院都取消了家属探望制度,所以我很早就做好心理准备,收拾好待产包,处于随时即走的状态。
不过选择什么时候出生这件事,话事权显然不在于我和医生,而是在于大王。
那天我们去了附近第一次去的中华餐厅,是雅玄哥从杂志上看到的,老板是香港人,最近有推出饮茶套餐。去到餐厅之后,我很快亮出广东人的身份,这一下不得了,本来一直闷在厨房里的香港老板,兴奋到(也有可能是太久没说)连粤语都讲得有点不顺口。他很干脆地关上大门,说反正生意难做,难得见到同胞,不如坐下聊聊天吧。老板还特别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因为这里没条件做现成的,所以刚才我吃的虾饺、烧麦都是冷冻的。
懂,我懂,在日本住了四年,我对吃的要求一降再降,现在已经沦落到能吃上冷冻的也要欢喜一阵的悲惨地步。
总之,吃了两大笼虾饺、烧麦后,和香港老板欢快地畅谈了好几个小时后,我们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雅玄哥刚进家门,又要准备出发,因为约了建筑设计公司商量房子的事情。
三十多分钟后,我发现大事不妙,出血了。我手忙脚乱地给雅玄哥发短信,打电话,趁着他回复我的间隙慌乱地翻开育儿书,对比着看是不是要去医院了。
他回复得简洁有力:现在回去。过了三两分钟,他又问我:要不要叫救护车?
应该还不至于吧,我记得书上写,只要不是羊水破了,就算是流血、阵痛,离真正的生产还有好一段时间。据说有的孕妇还可以在家里从从容容洗个热水澡再出发。
彼时下午四点多,我们速速赶到医院。医生是一个年轻美女,她看了看,淡淡地说了一句,宫口只开了一点而已哦,还不能生,回家好好休息吧。
啊?就这?
我俩一阵惊魂未定的样子,医生又问了句:第一胎吗?
对啊。
放轻松点,还没到时候呢。
于是只能怀着一种不是滋味的复杂心情回家。到家后我洗了一个热水澡,吃了点面包,在一阵阵的不适中迷迷糊糊地睡去。等到了晚上九点多,痛感越来越明显。
是一种有规律的间隔痛,不会突然让你痛得要生要死,而是极其有战略性地、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在一分一秒中逐渐变强,然后在某个时刻达到痛感的峰值,以此全方位侵蚀你的身心。什么拉玛泽呼吸法、什么腹式深呼吸法、什么浅式呼吸法,全都去你的吧,痛到神志不清了,还要纠结用嘴还是用肚呼吸?
我们拨通医院的电话,对方问:现在是痛到什么程度呢?
很痛的程度。
妻子能说话吗?还能站起来吗?
雅玄哥看了看我,十分诚实地回答:痛的时候说不出话,站不起来,跪在地上。
对方一阵迟疑,我们又加了一句,有规律的阵痛已经持续1个多小时了。
好吧,那来医院吧。
去到医院,我躺在病床上被绑上测量阵痛的机器。看着数值一直上升到30、40、50,心里居然有种踏实的感觉:这不是含糊不清的痛、很痛,是一个具体的可以量化的数字。天,我一定是痛到精神扭曲了。数值上升到50多,整个人仿佛要裂开一样,龇牙咧嘴已经不足以形容。
我问护士最痛会到多少呢?
她看了看我,有点不忍心告诉我真相,只是用一个模糊的数字敷衍我:大概120以上吧。
哇靠,所以我现在只是一半?我内心波涛汹涌,挖尽心思来拷问我的灵魂,希望借此能够分散注意力:表达痛的都有哪些成语呢?
痛不欲生、痛入骨髓、痛心疾首、痛彻心扉、痛哭流涕……
过了一夜,医生再来检查,又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宫口开得不够,回家吧,今天生不出的。”
啊?我已经带好装备冒着决一死战的念头要大干一场,结果对方来一句,假的假的,散场吧。
除了回家,还能怎样呢?
于是又重复一次昨晚的步骤:洗澡、吃面包,在迷迷糊糊中醒了睡、睡了醒,直到接近晚上10点多,熟悉的阵痛又来了,不过这次来得比想象中更激烈。
我整个人蜷缩成一个虾米,但是由于肚子太大,不能弯腰蹲下,于是雅玄哥从背后提着我,把我放在地上。我手脚并用趴在地上,用手抓地毯,敲地板,掐自己大腿。这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我已经两天没有合过眼了,所以极度疲惫、极度想睡。
阵痛退去,雅玄哥又把我抱起放在椅子上,躺床上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坐在椅子上,靠着门边打个盹儿休息。但是阵痛这个东西精得很,每次都在我刚刚进入睡眠状态的时候如期而至,简直就像在受酷刑一样。
据说睡眠剥夺曾经是20世纪常用的罪犯审讯方法之一。一个人不睡觉会怎样呢?会丧失理智、会神志不清、会歇斯底里;如果在这个基础上再施加一些痛苦折磨呢?啧啧,不得了,任何言语的表达都显得无力又苍白。
就这样痛了一个多小时,我的的确确是站不起来,说不出多少话了。雅玄哥火速联系医院,对方一听:带上行李住院吧。
谢天谢地。
第二次入院,我驾轻就熟地躺在床上准备好,助产士是一个身材瘦弱、目光坚定的女孩。
我痛得表情变形,用膝盖不停撞地板,用手指不停捏大腿,用头不停撞床边护栏,企图想用一种可以掌控的痛感来掩盖来势凶猛的阵痛。
助产士抓过我的手,说你捏我吧。我一握,好纤细的手腕,不忍心,于是一把甩开她的手。
阵痛机上的数值一直在飙升,也在不断拉高我的疼痛阈值,原来最痛可以去到127。前一天数值在50多时我就已经觉得要生要死了,没想到现在数值从120多回落到50时,居然有种重返人间的轻松感。
我问助产士,可以生了吗?
她很坚定地说,快了,再坚持一下。
这个“快了”居然过了几个小时都还没完。更惨无人道的是,宫口还没开到十指,不能使力气。什么意思呢?就是如同便意一样的阵痛袭来时,我必须要聚精会神憋着,千万不能使出力气,一使力气,产道就会变得狭窄,反而会让婴儿无法呼吸。
忍痛已经够难了,还要憋屎,而且那一股屎意异常的强大,好似滔滔洪水一样涌来,让人误以为下一秒就可以倾泻千里。
此刻我又累又饿又痛,全身心的精神气、力气都已经到达临界点。我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居然看出重影,已经顾不上可不可以生了,因为我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失去意识。
就在我感觉命悬一线的时候,终于开了十指,终于获准进入产房,终于可以尽情使劲了。大王出来的时候,我只觉得松了一口气,没有大喜,也没有大哭。
怀孕前我看了不少视频,不少孕妇哭得死去活来,我以为自己也要弄这么一出。但是整个过程居然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大概因为阵痛根本不给我喘息和酝酿眼泪的机会。
我拨通雅玄哥的电话,他哭了:你从入院之后就没有消息,我太担心了。
痛了几天几夜,好在结果是好的,我和大王都平安无事。
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不真实的梦。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中间还要经历孕吐、不适、浮肿、以及分娩时可能出现的一系列并发症,怀孕、生产真的太辛苦了。
但我也不想彰显自己有多么伟大,更不想用这段经历道德绑架大王:“当初为了生你,我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我只会如实告诉他,的确很辛苦,很累、很痛,不过想要为人父母也是我和雅玄哥的人生选择之一,所以很高兴我们可以成为一家人。
我们第一次做爸妈,你第一次做儿子,请多多指教。
图文均由马鹿君原创 | 微信公众号:malusillyj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