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苦-1
我走进民事审判庭等候走廊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王丹。她一个人,瘦瘦小小的个子,齐耳的短发夹杂了不少的银色,是非常典型的上海女性的长相,脸上也布满了岁月流逝之后留下的痕迹。她背着一个轻薄的双肩包,毛衣外面套着一件薄薄的羽绒背心,底下是黑色的修身运动裤和一双绿色的运动鞋。照理说她这样的打扮让人感觉很利索,但是我头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捏着双手在第十二法庭门口来回踱步,整个人透露出的紧张情绪像一团云雾一般把她完全包裹住,随着她来回踱步不断在法庭紧闭的门口徘徊。走道里白色的灯光显得不是很明亮,甚至有点压抑,两旁的法庭根据编号排开,门口的屏幕上显示着正在审理的案件当事人和案由。她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里,显得不知所措。
「金律师你来了,我看第十二法庭里面还有人。好像这个叫李青的法官是我们学生,我们学校以前也有个学生叫这个名字,我前面看看她面相好像有点像。」她松开手迎上来跟我的带教律师说。
「奶奶你来的挺早的。估计这个庭还没有结束,你在外面坐会儿等等,看这个样子估计还有一会儿。」小金律师说。
王丹又把刚刚松开的双手攥了起来,她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不坐,我想站一会儿,我有点紧张。不知道张永待会儿又会发什么神经,他脑子不对了。哎,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的,现在就跟疯了一样。其实按我的说法一分钱都不想给他,但是思辰说算了奶奶,不要再和他搞了,再搞下去人都要被拖累了,我想想也对。那就算了。」
「你不用紧张的,他今天上午不过来。张永上次调解到最后连调解员都骂,说一分钱都不留给女儿,还说再也不想看到你们了。你们反正也不想看到他,所以法官特地在调解书签字里把你们分开了。你不要紧张,没什么的,就看一看内容,没什么问题签了字,到时候把钱给了事情也就了结了,少一桩大心事,你们也不要再为这桩事体烦了。」
王丹和小金律师说的这个张永是王丹的儿子。之前在事务所整理材料的时候我看过这个案子的卷宗。王丹的爱人张毅平在去世前留下了一张遗嘱,把自己的房子留给了自己的孙女张思辰,而这栋房子又是一栋拆迁房。张永得知之后暴跳如雷,觉得这份遗嘱是伪造的,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同意让自己的女儿越在自己的前头把祖父母的拆迁利益一个人拿下来,不断上门和自己父母闹,和女儿闹。后来实在僵持不下,二十多岁的孙女张思辰一纸诉状把自己的爹告上了法庭,要求根据爷爷的遗嘱把所有的动迁利益判给自己。按理说这是一个很简单但是又很反常的民事案子。说简单是因为这张遗嘱经鉴定是真实的意思表示,所以其实案子的结局也很明显;说反常是因为在上海这种天天都能听到拆房子分家打官司的地方,祖父母立遗嘱特地绕开自己的儿子直接把遗产留给孙女的事情的确不多见。我对于这户人家的兴趣其实就源于这个反常的遗嘱。
「奶奶侬老早是老师?」我坐在王丹边上问道。
「是的,我是六九年毕业的大学生。后来就当了高中语文老师。我们那个时候上班哪有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辛苦,我们早上到点了就去,下午到点了么就回家,简简单单也没什么难的。哪像你们现在,工作也好,朋友也好,都是烦心事,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真的很辛苦。」
「其实当老师挺好的,安安稳稳。不过奶奶看侬这个样子也是读书人的样子,那侬先生呢?」
「伊老早呢,是商店里头做的………」她就这么开始和我说起了她家里的事。
王丹和张毅平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张永结婚后二十岁出头就有了现在的张思辰,但是后来不久就离了婚。离婚后的张永夫妇谁都不想要这个女儿做自己的拖油瓶,来回推推脱不想抚养,她母亲甚至跟这孩子说过「我当初就不想要你的,是你爷爷奶奶一定不肯才把你生下来的」这种话。张永离婚后又再婚了,再婚的妻子是一个丧偶的妈妈,带着自己的儿子和他成了新家。他就这样怡然自得地儿女成双,丢下了自己的亲生女,去做起了别人的爹。
「这个女的也不知道是有什么本事,张永和她结了婚之后整个人就变了。」王丹和我说道,「在房子还没有说要拆的时候,他就要我们两个老的带着她妹妹搬到乡下去住,他想把这个房子卖掉。我爱人身体不好,有高血压,有糖尿病,腿脚也不方便,离医院远了又不行;我年纪也大了,再加上她妹妹这个样子。他跟我们说这种话,我真的气煞了,怎么就变得这种父母情手足情都没有了。要不是他,他爸爸也不会这么快就走了。」
「您爱人是因为他过世的吗?」我顺着她说的问到。
「其实走本来也是要走的,但是没有走的这么快。我先生本来身体就不好,又要照顾自己又要照顾女儿。男人家的毕竟不像我们做惯了家务活照料人,他一心都在照顾女儿身上了,自己照顾不好自己,而且自己也没有什么感觉。后来还是我看他这么瘦,让他去医院查一查。谁知道一去医院医生就说是胰腺癌晚期了。」
我想到了自己的经历好像被她这几句话给翻了出来,暗自低下头别了过去,吁了一口气转过去看着她说「那您先生后来呢,我听说得胰腺癌的病人都很痛苦的,大部分都是活活疼死的。」
「伊呢,倒还好,也没有这么痛。我们进了医院没多久医生就给他用吗啡了。他只疼了没几天后来就没什么感觉了。你想想那个时候,一头在拆房子,一头我又在跑医院。伊跑来跟我爱人说要是房子不给他就跟他断绝父子关系。本来医生说我先生大概还有6个月左右,被他这么一气,没过多久就走了,都没等到拆房子,前后其实也就差了两个多月。我先生最后真真是气死了,最后的时候我问他要不要让儿子过来再让他看看,他说不要。他说不要那我就没有叫伊来,其实如果不是老头这么说我哪能会在伊爸爸走忒的时候都不跟伊讲这个事情。他爹真的是被活活气死的。」她说到自己爱人离世和这个孽畜儿子的时候声音提高了一点,语气却依然风平浪静,但是我侧着眼睛看到她眼角有点泛红。
「本来我们还想,这个老房子要拆了,我们这么多年也算是熬出头了,总算可以四个人一道生活过日子,大家互相照顾照顾,我跟老头毕竟年纪大了,自己也做不动了,更何况还要带上我女儿。」
王丹说到的女儿叫张红,72年生人。在我去法院的前一个周五,我在事务所里还给他们起草了一份申请法院指定监护人的文书。由于张红是精神疾病患者,为了能保障其权益不受损,所以申请法院指定王丹作为她的监护人。
王丹告诉我新版本的残疾证上把原来的监护人三个字改成了联系人,这么一改很多地方办事就很麻烦了。「我是她妈妈,生都是我把她生下来的,我还能害她吗?他们残疾办的人告诉我联系人就是监护人,没有差别。但是现在不行,不指定我都不能替她去办事情了。哎,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我是她妈妈,我当然是她的监护人了。」
「伊是哪能生病的呢?」我问她道。
「医生讲智力低的人得这个病的概率本来可能就会高一点。她小时候读书,一直在学校里被老师讲。你也知道小学里的老师有的对小朋友的确是很凶的。但是我自己也是老师,我自己知道做老师的也会说错,但是我们不能去和人家老师吵。人家是老师,你是做学生的,你被他讲几句也是天经地义的。包括我后来跟我孙女也是这么说,你在学校里被老师讲了,回来我也只能说你的不是,不能去和老师吵,不然像什么话。但是后来她17岁的时候又正好碰上那个事件,整个环境这么混乱,再加上学校里给她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她受不了崩溃了,就疯了。」
「那你们一开始是怎么发现的呢?」
「一开始伊就是不睡觉,睡不着。再到后来么伊讲的话,做的事情就不对了,你就会觉得她不正常了。我们就带她去看病了,结果就说是精神病。最厉害的时候她会自己跑出去,我们没办法,只能到处去找,找回来自己在家里小心看着她,不让她再出去,也不能让她伤到自己。后来没办法,只能我带着孙女,我爱人照料我女儿。」
就像张思辰那个混账妈妈说的,王丹的确很喜欢自己的孙女。想到她从小都不着父母实在可怜,而且不管怎么说她都是这家里的血脉,她就带着孙女一起生活。当时他们就住在现在被拆掉的那栋房子里,位于上海的一个棚户区里,那里人口杂乱,门前门后的里弄里充斥着三教九流的人,用王丹的话说「到处都是吃喝嫖赌的」。王丹觉得这种环境不管怎么说都是对孩子不好的,所以就央着学校里能不能给自己分配一间小小的房屋让自己带着孙女住出去,免得沾染上这些不好的恶习。学校考虑之后就给她分配了一间小房子,虽然放在现在来看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和另外两户人家合用的,但是在当时来说已经算是过得去的了,至少换个地方就有了一个新的环境,孟母三迁也不过就是这个道理。王丹就在那一间小小的房间里把孙女带到了成年。后来孙女自己工作了,实在不方便再和奶奶挤在这么小的一间房里,只得自己在工作单位附近租了房子住。
而另一头在棚户区的老房子里,王丹的爱人就一直照料着张红,从她17岁生病开始,一直到现在近50岁的人,前后三十多年,也没有结婚。都是她父亲操持着她,保护着她,一直到他自己走到了头。
张永再婚之后虽然住了出去,但是一直惦记着棚户区等拆迁的房子;虽然没有照料过自己的亲女儿,也没有来给父母照料疯妹妹搭过一把手,但是从来都没有打消过把他们劝出去然后卖房子的念头;同样,他虽然没有打算给张思辰留下一笔钱作为缺失父爱的补偿,但是一直就在等着他的父母给他留一笔钱让他可以留给自己不出力就得来的儿子。
王丹夫妇跟自己的儿子说过要划清楚界限,你不要自己的女儿我们老夫妻给你抚养了这么多年;所以我们的财产都留给孙女,你不要指望我们老夫老妻给你留财产,但是同样我们也不会让这个孙女来问你讨钱继承你的东西。但是张永不肯,当他得知自己的爹把待拆迁的房子真的全部留给孙女的时候,他就上门来闹,一直把他爹从家里闹到了医院最后闹进了火葬场。虽说他儿女双全,但他既没有学会怎么做爹,更没有学会怎么做儿子。儿女双全里一半是别人白白送来的,父母高堂里一半是自己生生推走的。
讲到这里的时候,法官拿着调解书下来了。他和王丹确认了一下身份,问她有没有带上身份证件。和很多上了一定年纪的上海阿姨一样,王丹一边点头,一边从包里掏出了一个一次性保鲜袋,里面平整的放着户口簿,三张身份证,还有一张残疾证。她把证件一张张从袋子里拿出来,还把女儿的残疾证打开后一并递给了法官。她当了一辈子人民教师,有读书人的自持和老教师的稳妥,还有读书人最要的脸面,她跟我说她的学生里也有做律师,做警察的,但是她觉得这是家丑,不想让他们知道,所以就让孙女去办了。虽然穿着朴素只是来法院里签署一份调解书,但是她还是以她认为最干净和方便的方式保管着最重要的证件。法官问她拿证件的时候她没有丝毫迟疑和犹豫,但是从她把法官还给他的户口簿又平整的放回保鲜袋里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谨慎和小心,怕这些证照有什么闪失或者磕碰。在法庭门口面对着法官和受理的一纸调解书她这样的自制和稳妥让人心疼,最后一笔钱拆散了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只留下这个七十五六岁的老奶奶一早提前来法院处理自己爱人的遗产,为的是保护自己的孙女和自己精神残缺的女儿。
这个官司最终是以双方调解结案的,张思辰拿到房子大概300万左右的动迁款之后给他这个畜生爸爸7万元,就算是把案子给了了,免了这桩烦心事。
「孙女跟我说这次老房子拆了,给他一笔钱把事情结束了就好了,再也不要和他来往了。拿到动迁款那我孙女自己也至少有一点底气可以自己咬咬牙买个房子我们一起住,也不要每个月这么四五千块钱租了。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把还有那一间房子房子卖掉或者给他的,那是学校分给我的,我当时分房的凭证还在,学校分我的这间房子我是留着给我女儿吃饭的。」
「你女儿?」
「是的,我跟我孙女说过,奶奶尽可能自己把自己和娘娘的事情处理好。但是奶奶保证不了我现在存下来的钱和我以后去医院里用掉的钱一样多,如果不够还是要孙女贴的。再者,我说我尽可能减少给她带来的麻烦,但是有两件事情是一定要麻烦她的。第一件,我能尽力自己照料自己,但是无论怎样,西宝兴路还是要她把我送进去的,我总不可能自己走进去;第二件,如果我先走了,那她娘娘就只有她来照顾了,她最后走了也是要我孙女送她一程的;而且她也应该去照料,如果不是因为我要抚养我孙女,那一直以来都是我照料我女儿,她爷爷可能也不会这么早就走,所以为了我亏欠我女儿的这一份情,也要照料她。但是我不能给我孙女又添麻烦还要她自己掏钱,所以如果我百年了,这房子我就让孙女租出去,至少我女儿每个月有一点钱可以吃饭。她是我的女儿,我把她生下来,不能不管她,不管如何我都要给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和一个办法的。」
「王奶奶,你的思路真的很清楚,像你这样思维清楚还明事理的老人真的不多。而且你经历了这些事情,真的很不容易,很难熬,你真的很厉害。」
「那我能怎么办呢,我那个孽畜儿子之前跟我说把她妹妹还有我送去养老院。连我都不想去养老院,更何况他妹妹。我作为她的妈妈,长时间不照料她,再去和她一起生活有时候都不能接受这样的人。她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你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对她情绪激动,不然她比你更激动,那就很难了。虽然她生活能够自理,但是我现在年纪大了,我要慢慢教会她自己能给自己做饭,这样我孙女以后照料她给她买一些吃的,她能自己喂饱自己,也不至于饿死。我也跟我孙女说,如果奶奶之后身体不好了去医院了,也不需要花大力气花很多钱去抢救。没有这个必要,人早晚都是要走上那条路的,只要没有太多痛苦就好了。虽然心里是很难受,但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也就不要做不必要的挣扎了。就像我先生,当时医生问我要不要抢救,我想又是插管子又是什么的,无非也就是多了几天,但是对他来讲就要受很多苦。没必要的,早晚都要分开的,何必让他白白吃这点苦呢。你说我心里难不难受,那肯定很难受的,毕竟是过了一辈子的老爱人了,但是我没有办法,连医生都没有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和我并列坐在法庭的原告席位上,说这一切的时候眼神没有一个定焦的点,就这么望着没有尽头的一个方向,时不时转过头看着我,我甚至感觉她讲的是别人的事情,丝毫不是经历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在平常而缓和的语调下用上海话跟我慢慢地讲,依然还透着老师的语气和讲话的逻辑。小悲则言,大悲则静。极度的痛苦和悲伤是任何方式都难以表达的,她就是这样的平静。但是,或许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她重复了很多遍「我没有办法」、「我能怎么办」。
法官修改好调解书,我把调解书递给我给王丹看。王丹跟我和小金律师说「我没什么好看的了,法律上的东西我也不太懂,还要麻烦你们二位了,只要上面的数字没有什么问题,就可以了,你们告诉我在哪里签字,我照做就好。」我和小金律师对照着动迁协议和调解书上的数字,核实了没有问题之后就让她签了字转递给了法官。
从我见到她,到签完了字,前后一个多小时,只要我给她任何帮助和建议,她都不断向我说谢谢。一直到现在,她今天来法院的事情全部完成了,她临走的时候还特意弯到原来安排的第十二法庭门口,看着门还是锁着,说了一句「这么久了,还没有结束啊」。调解法官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她说「其实没什么,就是我想看看这个李青法官,我们以前有一个学生也叫李青,好像后来就是去做了法官。我想等她结束了看看是不是的。不过还没结束就算了。」
我们和她一起走出法院。外面天气很好,阳光很明媚,让这个本应该是冬日的天气显得像春日一样和煦。她背着轻薄的双肩包,和我们一起从法院高高的台阶上走了下去。到了大门口她和我们道了最后一次感谢,一直和我们说「麻烦了」,之后说了一声「再见」便过了街。我在街的这一边和小金律师往停车的地方走,我一边走一边看着这个小小的老太太在这暖意如春的日头下,慢慢走远,逐渐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在街上往来的人群里,如她一般的人还有许多,我根本无法想象他们背负着什么样的辛苦,猜不到他们曾经历过什么,更无法得知他们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态。可是在阳光下,她刚才的紧张和笼罩在她身上的不幸好像都被冲淡甚至湮灭了,脑海里好像只留下了她对我说「他们张家的钱反正都是你们张家的自己算。要不是为了这个女儿,我才懒得去管这些破事,我宁愿出去游山玩水」。我很幸运能遇到王丹听她自己讲完这段故事。人世间的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在她的身上,我仿佛多活了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的一段人生。
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