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无暇赴死》:后疫情时代007形象特征解析与文化困境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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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上映的电影《007:无暇赴死》,颇令人感怀。新冠病毒持续快两年了,这期间全球死亡人数超前,不少人经历了惨痛生离死别;剩下的,则在隔离、失业或经济衰退中过着庸常、麻木的生活,忍受着孤独、衰老和寂寞。
就在全球经济低靡、市场行情疲软的情况下,西方电影中活跃了半个多世纪的超级英雄“007”,满载几代人的回忆和情怀,重回大荧幕,为日渐成熟、老去的观众增添了几分带着甜蜜的感伤。那个荷尔蒙爆满、从不缺少激情和浪漫、受到不同年龄和不同文化观众喜爱、个性鲜明又兼具骑士风度的英国绅士,曾经抚慰过多少焦虑和迷惘的心灵?当丹尼尔·克雷格饰演的詹姆斯·邦德,这张让中国观众最为熟悉的007的面孔,在詹姆斯·邦德系列第25部电影《007:无暇赴死》中甫一出现,伴随着动人心弦的配乐,观众在那一刻或许会有瞬间晕眩的幸福感,也许正如光良的《童话》所唱的那样:“我的天空,星星都亮了”。
邦德是流浪汉小说与骑士文学的结合,也是西方人文传统与近现代资本主义发展要求的结合。与西方正典对陌生性和原创性的追求不同的是,西方通俗小说及其改编电影所追求的恰恰是熟悉感和不变性,正如《詹姆斯·邦德:时代精神的特工》一书的作者维尔纳·格雷夫所说:“我们喜欢邦德,就像喜欢我们的老朋友一样,吸引我们的正是邦德身上不变的品质。”尤其对于经历过人生无常、世事风云变幻的中老年群体而言,他们更渴望在旧有、熟悉的事物中找寻安全感和可靠支撑。而邦德这个形象,本身就是不安稳政治与动荡时代下一代人渴望安定和秩序的心灵投射。饰演邦德的男演员和“邦女郎”一样,终将如流水一般逝去,但邦德这个符号却始终深入人心。对于西方观众而言,只要人类生存还有无法消除的邪恶,邦德似的英雄就永远不能缺席。后疫情时代,007式英雄神话,为备受疫情困扰的人继续提供意义支撑和心灵安慰。
然而,无论邦德曾经和现在带给观众的快乐有多少,都不能阻挡观众认清一个现实,那就是邦德老了,丹尼尔·克雷格,这位历史上最年轻的邦德饰演者,在拍摄《007:无暇赴死》的时候也已经51岁了,脸上的沟壑、肚子上的赘肉、松弛的皮肤都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发出“邦德老矣,尚能打否”的疑问和担心。新的邦德电影《007:无暇赴死》也充分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这部电影是第六代007男主角丹尼尔·克雷格饰演邦德的谢幕之作。2005年,37岁的丹尼尔·克雷格,PK掉克里斯·欧文、休·杰克曼等知名影星,从众多优秀试镜演员中脱颖而出,成为007电影史上第一位金发邦德。纪录片《成为詹姆斯·邦德:丹尼尔·克雷格的故事》讲述了当今英国身价最高的演员克雷格与扮演詹姆斯·邦德之间的曲折经历。与前任邦德们的高大、英俊、黑发比较,克雷格脸上的皱纹更多、脸色更阴沉;在记者会上,克雷格面对记者的质疑也懒得解释,他的傲慢与缺乏耐心令本来就对他失望的记者对他误会更深,于是各种批评纷至沓来,例如当时的《镜报》称他为“无趣詹姆斯”,说他缺少007需要的那股迷人魅力,这还没开始演,批评声就不绝于耳,倒是制片人芭芭拉·布罗利科力挺他,认为他是荧幕上最有魅力的角色。她通过电影《伊丽莎白》中克雷格在走廊行走的那一场戏就断定非选他不可:“这是我在大荧幕上看过最有魅力的角色,毋庸置疑,他是一位电影巨星。”克雷格在当时的圈中,都不被人看好适合演主角,只有芭芭拉和麦克·威尔森认为他就是当主角的料。芭芭拉说,媒体对克雷格大量负面报道的原因,竟然就是因为他的金发,这显得很不可思议,可见要想挑战007这个角色在观众心中的刻板印象,有多困难。之前的邦德都是高挑、英俊的黑发演员,这可能跟弗莱明在创作时对异国情调的追求有关。克雷格当时的处境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艰难,直到狗仔队偷拍到他的一张从水里出来的裸露上身的照片——照片一经刊登,他满身健硕的肌肉,顷刻扭转大众对他的看法;顿时,舆论风向大变,克雷格成为媒体评论中最性感的邦德。《007:皇家赌场》上映之后,媒体对他的评价一飞冲天。克雷格被誉为“史上最棒邦德特工”,“克雷格诠释超赞邦德”;同时,随着《007:皇家赌场》在中国的热映,克雷格也成为在中国知名度最高的邦德扮演者。
芭拉拉认为,丹尼尔在邦德系列电影中为007角色带来了邦德这个角色的内在性、他的感情生活以及其中的复杂性。这些都是小说本来就有的,但却几乎没能被转化到大荧幕上。直到克雷格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克雷格饰演的邦德,与之前所有邦德不一样的地方是,后者的幻想性成分较多,而丹尼尔的形象和演技有助于他还原这个角色应有的真实性一面,从而让影片更写实、更感人、也更有戏剧张力。而当时的制片人和创作团队也正好希望邦德形象往这个方向发展,克雷格正好符合他们的需求。
邦德形象呼唤新的诠释,那就是改变。克雷格饰演的邦德,其处境相对之前的邦德更为困难,紧张感也更加突出。尤其在新片《007:无暇赴死》中,邦德更是突出了普通人的特征:年老、发福、长皱纹,神话色彩淡去,害怕被人欺骗和背叛,失去挚友,人生无力感增加,终于在影片最后选择在自己国家发射的导弹中悲壮赴死。某种程度上,金发邦德之死象征冷战及其影响下旧有世界秩序的终结,也象征邦德系列电影在后疫情时代以英美为首的资本主义帝国文化在全球市场扩张中的困境:正像丹尼斯·维伦纽瓦2017年的科幻电影《降临》中所展现的那样,中国的军事实力已经强大到要对外星人动武的地步,这将直接影响新的国际秩序甚至宇宙秩序的形成。在当代西方科幻影视的想象中,中国似乎正在取代老牌、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成为世界格局的主导力量。
显然,新的邦德电影《007:无暇赴死》并未能对当今全世界最关心的问题做出积极和必要回应,这也跟当今西方主要发达国家在解决新的时代问题和国际事务上的乏力不无关系。某种程度上,与昔日的风光相比,《007:无暇赴死》缺乏应有的开拓精神,它贩卖和消费的依然还是邦德系列电影这么多年集聚的人气和情怀。它取悦的是一群依靠回忆过活、上了年纪的中产阶级观众和只愿现世安稳、追求个人生活品位的小知识分子群体。对最广大底层观影群众而言,这位诞生于冷战背景下的007特工,他的风流故事也好,英雄行为也好,似乎与中国最广大观众的生存没有多大关系,邦德式英雄的故事恐怕还没有“杰士邦”避孕套来得实在。相比价值观和精神层面的认同,007附着在其衍生产品例如避孕套或壮阳药身上的转喻意义,估计更能让中国广大男性朋友接受:用了“杰士邦”,就可以和007一样拥有超强性能力,这或许是每个男人甚至每个女人都不会拒绝的意义。
《007:无暇赴死》在中国的票房表现平庸,与《长津湖》、《战狼Ⅱ》等国产高票房电影相比,007在中国市场的号召力想差太远。007的魅力在哪里?那是个人主义英雄的神话,中产阶级的精神冒险。中国最广大群众很难在其中找到认同。中国最广大人民群众大多是务实的,他们对生存问题的关心更超过西方中产阶级的游戏精神,也难以在西方的个人主义浪漫情怀中找到深层共鸣。而中国年轻一代,更偏爱年轻化的电子竞技游戏,EDG夺冠夜晚的刷屏和疯狂,使007的成熟稳重看上去显得过于老龄化。在更年轻一代心中,007充满中年感甚至迟暮感,无论荧幕上如何撒播幻想,炫耀特技,终归还是中规中矩,难逃束缚,离他们真正的内心世界还是有那么一尺之遥。而国产主流电影的拥护者,是很难真正欣赏不太务实、游戏人间甚至有些花花公子的詹姆斯·邦德的。
也许,西方文化似乎要从“杰士邦”而非“詹姆斯·邦德”上寻找突破口,才能实现更多的资本增值。中国人骨子里依然是李泽厚先生所说的“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但丁在《神曲》《地狱》篇中所改写并称颂的奥德修斯为了知识和真理而不顾亲情的冒险精神,布鲁姆所称赞的堂·吉诃德身上真正的游戏精神,都无法真正唤起中国人最广泛的热情和共鸣。而在这方面,中国主旋律电影的表现堪称奇迹:《长津湖》《战狼Ⅱ》《流浪地球》等电影票房远超昔日好莱坞大片,不断刷新影史记录。随着国家综合实力的上升、解决现实问题能力的提升以及在国际事务中影响力的上升,主旋律电影对民众的安慰和鼓励,例如家国同构所激发的共鸣心理,亲情缺失的想象性代偿等等都是007等欧美大片难以替代的。007电影缺乏与中国最广大观众共情的土壤。007是英国或西方文化中的“战狼”,他们都有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某种意义上,它可以向《泰坦尼克号》或《阿凡达》学习,抛开意识形态纷争,聚焦东西方文化共识或共同人性。然而,即使这样,西方电影文化的认同危机依然难以避免。今年一同上映的科幻大片《沙丘》再现了西方正典中的传统英雄气质,然而这份远离当下现实的古典情结在不少观众看来显得有些不接地气和缺乏创意,这与007电影所面临的文化困境有相似之处。丹尼尔·克雷格饰演的007完美谢幕,他的人生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获得了许多人羡慕却难以企及的圆满人生。但詹姆斯·邦德将何去何从,下一位007将如何续写辉煌,这里面依然拥有巨大商机,值得人们期待、关注和挑战。
作者介绍:
颜小芳:南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赫尔辛基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大学访问学者,广西外国文学研究会理事,国际符号学会会员,美国符号学会会员,广西民族博物馆客座研究员,四川大学符号与传媒研究所特聘研究员,重庆大学艾柯研究所特聘研究员,研究方向:比较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