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217):仁宗亲政
刘娥在崩逝前留下了一份遗诏:尊皇太妃杨氏为皇太后,皇帝听政如祖宗旧规,军国大事与太后内中裁处。何意?就是说赵祯的养母、新任的皇太后杨氏将接替刘娥继续垂帘听政!
赵祯这会儿也没时间和精力去顾及这个事,他的老妈刚走一会儿,他这个大孝子现在正悲痛欲绝地号啕大哭,而且他还在纠结一个问题。
要说这刘娥的执念还真的是异于常人,没有当成皇帝让她几乎是有些死不瞑目,她临死之前的那几天身上还一直穿着皇帝的衮服不肯脱下来,而且在她已经无法说话的弥留之际,她仍然眼巴巴地望着赵祯,双手用尽全力扯着她身上的那身衮服,但赵祯只能干着急,因为他不懂刘娥这是什么意思,刘娥就是在这样的不甘中死去的。那么,刘娥当时到底想说什么呢?她死前未说出口的遗愿到底是什么?
赵祯哭哭啼啼地把这个问题对紧急前来奔丧的两府大臣说了,希望能从这帮老家伙的口里得到答案。赵祯或许真的是少不经事,要不然他也不会有这个疑问,可他面前的这帮人就没那么单纯了。事情很明显,结合刘娥生前的种种举动,她在临终前拉扯衮服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她生前没能做成皇帝,她想在死后能够身着衮服以帝王之身入殓下葬。可是,参知政事薛奎的一席话瞬间就决定了刘娥死后的待遇和命运。
薛奎说道:“陛下,太后的意思是要我们把她身上的衮服替换掉,你想啊,如果她身着衮服去了那边,那么她又有什么面目去见先帝呢?”
只比一句话,刘娥想在死后当皇帝的梦想也破碎了,赵祯随即命令宫女们给刘娥换上太后的服饰。这边刚忙完,那边就有人过来向大殿外哭成一片的群臣宣诏:“各位大人们,都先别急着哭了,现在时候已到,赶快去向新任太后请安入贺吧!”
新任太后?跪在大殿外面的众官员这才明白过来,刘娥临终前特意交代要由皇太妃杨氏接替她临朝称制,也就是说已经23岁的赵祯还得继续当他的木偶天子。之前就已经在私下里或是公开场合要求刘娥还政于赵祯的官员们经过这么一提醒瞬间火冒三丈,范仲淹当年科考中第时的同科状元、此时已经官居御史中丞的蔡齐大怒:“你嚷什么嚷?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说完,蔡齐走入大殿对东西两府大佬们说道:“陛下已经年长且英明睿智,现在正是该他亲政的时候,我们绝不能让太后称制这种事情继续存在下去!”
中书省和枢密院的大佬们听了这话也是不由得连连点头,于是这帮人就在刘娥的尸体还残留有一点余温时候把她的临终遗命就这么给否决了。杨氏仍然是皇太后,但是不再临朝称制,赵祯以后独掌朝政大权,没怎么经历过大场面的杨老太太就这么被一帮老爷们儿给合伙“欺负”了。
很难说得清楚的是,刘娥的崩逝对赵祯而言究竟是悲胜于喜还是悲喜参半。他已经23岁了,如果说他一点也不想亲政从而做一个真正的皇帝,那么此人绝对是智商有问题,可如果你要说他时刻都在盼着自己的这位母后能够早点归天也是不太符合仁宗陛下的心性。但是,不管怎么说,与自己的母亲阴阳相隔都是这人世间最为令人感到蚀骨的终极悲痛之一,因而赵祯此刻的悲伤和悲痛都绝对是真实的。然而,比这更大的悲痛就在不远的前方等着他。
刘娥死后快一个月的时候,这十几年来因为害怕会被刘娥视为威胁和异己而加以清除故而装傻充愣的人站了出来。思虑良久之后,此人一改往日痴呆傻的面目,瞬间变得神采奕奕且英姿勃发,他决定要去进宫面圣,他要将一个几乎国人尽知唯独皇帝一人不知的真相告诉给他的这个侄儿。此人便是赵光义的第八子、荆王赵元俨。
面对赵祯一副因为失去母亲而颓废不已的样子,被刘娥这些年压制得快要变态的赵元俨是气不打一处来:“我的陛下,你快别为那个女人难过了!不值得!我告诉你,你哭的这个人根本不是你的亲妈,她是害得你和你的亲妈至死不得相见的恶女人。你的亲妈就是之前就已经过世的李宸妃,而且她还是死于非命,我猜她肯定是被刘娥那个老女人给害死的!”
正处于极度悲痛之中的赵祯当场就傻了!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劲爆了,二十多年了,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其实另有其人,而且他这些年来竟然把自己和生母的仇人给当成亲妈来服侍!这怎么可能?更何况,八皇叔你这些年一直都跟个疯子一样总是说些疯话,谁知道你这回是不是疯病又犯了,谁能保证你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
任凭赵元俨如何气得跺脚,赵祯就是不信,然而这种宫内宫外近乎于人尽皆知的事想要查清楚简直易如反掌,随便找来几个老太监或老宫女,或是直接把宰相吕夷简叫过来,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不管赵祯最后是如何去求的证,总之他在得到真相后是彻底傻了!
紧接着,两宋所有帝王里哭得最为死去活来、最为伤心欲绝的戏码上演了,这一次的天子之泪就连北宋的亡国之君宋徽宗和宋钦宗恐怕都远远不及。在了解到自己的身世真相以及自己生母的人生遭遇后,赵祯在寝宫里连续数日放声痛哭,什么军国大事他全然都顾不上,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对自己的母亲无比怀念且自觉罪孽深重的孩子。等到眼泪干涸之后,赵祯这才下诏罪己,然后追尊自己的生母为皇太后并与自己的父亲合葬于永定陵。
庆幸的是,不管赵祯此时的仇恨和愤怒有多深,但他毕竟是一个从小就被爱所滋养的人,刘娥爱着他,他的养母杨氏也给予了他无限的母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再怎么发狂也不至于做出太过疯狂的事。换了别人兴许早就将刘娥的尸体给五马分尸了,比如后汉的末代皇帝刘继元或者南汉的末代皇帝刘鋹之流。
对于赵元俨所说的“李宸妃死于非命”,赵祯是持怀疑态度的,毕竟李宸妃当年出殡的事他是知道的,那可谓是绝对意义上的风光大葬。历史在这里出现了两个版本,一说是赵祯让自己的舅舅李用和去查看了自己生母的棺椁,想证实一下其是否真的是死于非命,一说是赵祯亲自去了洪福院并打开了生母的棺椁查验遗容。无论是那种版本,最后他们所看到的是李宸妃安静地躺在注入了水银的棺椁里,其面目亦如生前且是以皇太后的服饰入殓。我个人倾向于认为赵祯是亲自去查看了李宸妃的遗体,毕竟身为人子,他比谁都想一睹其母的尊容。
在终于得见母亲的面容后,赵祯再次地痛哭流涕,可在目睹母亲是用此等规格入殓后,他对刘娥的愤怒也瞬间转为平和。他对左右含泪以道:“人言岂可信哉!自今大娘娘(刘娥)平生分明矣!”
也就是说,赵祯完全原谅了刘娥对他母亲的夺子之仇以及对他自己的夺母之恨,他对刘娥现在只剩下了感激。这二十多年来,刘娥对他怎样只有他才是最清楚的,若是没有刘娥也未必会有如今他这位大宋的天子。由此,本来准备对刘娥的族人(刘娥前夫龚美的族人)施以天子之怒的赵祯转而对其更为优厚。
以上种种我无意再浪费笔墨,但我只想说一句:这就是在爱的怀抱中长大的孩子与那些在仇恨和被人鄙视和轻贱当中长大的孩子所最大的不同,因为我曾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所以我也对这个世界温柔以待。即使我会愤怒发狂,但也是被限定在了能量可控的范围之内,而非不可控扼。换言之,你能想象如果赵祯是朱元璋那种人,那么此事会如何收场吗?
在赵祯的心绪渐渐平复之时,有一个人却在此时是喜不自胜——大宰相吕夷简。正是因为他当初竭力劝谏刘娥要为李宸妃风光大葬,所以才有了如今赵祯的温和以及刘氏一族的荣华依旧,但这里面最重要的则是赵祯对他的感激。吕夷简在这件事情上的所作所为可谓是一石数鸟,如今赵祯感激他,刘氏一族也感激他,就连刘娥身边的那些太监也都感激他,可以说是他这一招既保住了宋朝的稳定和颜面,也保住了赵祯那颗原本就淳朴善良的心性,更保住了刘家以及罗崇勋等大太监们的项上人头。在这起事件中,吕夷简获得了赵祯空前的好感,这为他从此以后在政坛上的呼风唤雨奠定了不可撼动的基础,除非赵祯比他还要早死。
等到赵祯终于开工干活后,身为宰相的吕夷简立马就向赵祯陈述了八条治国理政的条陈,分别是:正朝纲、塞邪径、禁贿赂、辨佞壬、绝女谒、疏近习、罢力役,节冗费。赵祯看完之后也是连连称善,这样的一个对自己既忠心又有真本事的大宰相简直是打着灯笼也没处找,一时间吕夷简成了赵祯最为信任和崇敬的大臣。
在赵祯正式亲政以后,本着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精神和传统,也是出于对刘娥还残存着的那么一点憎恶,赵祯决定将此时的两府高官来个大清洗。这些人里面吕夷简当然不包括在内,事实上就连具体的人事任免名单都是由赵祯和他两人私下里拟定的。
这天处理完政务,赵祯便回到郭皇后的寝宫里跟她谈起了此事。不曾想,郭皇后对此却报以一声冷笑。
她对赵祯说道:“陛下,你其实是被吕夷简给骗了,你觉得那些大臣都是攀附太后的亲信,所以不可重用,可你显然忘了,吕夷简这几年一直都是首相,难道他就不是太后的人吗?这可能吗?依我看,他吕夷简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只是比别人聪明一点,他懂得两头下注而已!”
赵祯就此是恍然大悟!
第二天,两府的大佬们都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听候宣诏:宰相吕夷简罢为武胜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澶州;枢密使张耆罢为左仆射、护国节度使,判许州;枢密副使夏竦罢为礼部尚书,知襄州;参知政事陈尧佐罢为户部侍郎,知永兴军;枢密副使范雍罢为户部侍郎,知荆南府;枢密副使赵稹罢为尚书左丞,知河中府;参知政事晏殊罢为礼部尚书,知江宁府。
赵祯的这一纸诏书将刘娥当政时期的两府高官除了张士逊之外全都罢免,而吕夷简听到这份诏书更是当场差点一头栽倒在地!昨天他跟赵祯的商量的名单不是这样的啊!怎么这里面还有他的事啊?事后,吕夷简找到与他私交深厚的大太监、内侍省副都知阎文应,从这位大太监的口中吕夷简终于知道自己之所以被罢官全都是拜郭皇后的枕边风所赐,他也就此把这位郭皇后给深深地“惦记”上了。
紧接着罢官诏书的是升官诏书:宰相张士逊加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资政殿大学士、工部尚书、判都省李迪为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户部侍郎王随为参知政事;礼部侍郎、权三司使事李谘为枢密副使;步军副都指挥使王德用为检校太保、佥署枢密院事。
张士逊为什么被留用了?一来他曾经被刘娥贬过一次,二来他是赵祯以前当太子时的老师。也就是说,张士逊现在成了首相,而赵祯的另一位老师、多年以前跟寇准一同被丁谓狂扁了一顿的前宰相李迪也重回中书省再次担任宰相。这些人里面另一个值得引起注意的人便是王德用。这位当年征讨李继迁并立下赫赫战功的少年英雄一跃成为执掌枢密院的顶级高官,时光荏苒,当年的那个铁血少年此时已经是一个53岁的中年长者了。
除此之外,当年因为上书让刘娥还政而被外贬的宋绶和范仲淹也被召回京城任职,宋绶被授官翰林侍读学士,范仲则是出任右司谏,也就是对朝廷的大小事务都有参劾权的言官,而他的回京很快就起到了作用。
正所谓人走茶凉,这刘娥一走且皇帝赵祯的身世现在也不再是禁忌的话题,于是就有人想着要借着赵祯此时对刘娥还心存怨恨的时机去迎合圣意以为自己的进取之道。赵祯的办公桌上由此开始出现一些要求追查刘娥当政十余年间种种旧账的奏折,也就是说要给刘娥来个秋后算账。
不可否认,刘娥当政这十余年确实给亲族以及一些被她所宠幸的太监和近臣赐予过恩惠,但这些事有哪一个皇帝没做过?不过,凡事都害怕上纲上线,遇到别有用心之人任何事情都能转化性质。再者说,刘娥后期确实对身边的近侍太监有些放任,而这些人以及其族人更是狗仗人势干了些惹得民怨四起的事儿。另外,刘娥也确实严厉处罚过那些要求她还政以及那些得罪了刘氏家族的地方官员,这些事在如今都成了刘娥“暴虐”的罪证。
面对这些或是指责刘娥为政不明,或是其用人失当,抑或是其包庇作恶族人的奏疏,赵祯一时间举棋不定。这些事都是真事,但刘娥毕竟是先帝赵恒册封的皇后且是教养了他二十多年的嫡母,而且临朝称制十余年,如果这时候清算她的错误会让天下人怎么看怎么想?他已经对自己的生母大不孝了,难道这时候还要对自己的嫡母也大不孝一回?那天下百姓会怎么在他背后戳他脊梁骨?可是,单从个人感情上来讲,他确实想给自己那苦了二十多年的生母出口恶气,哪怕能够小小地恶心一下已经去了冥府的刘娥也是好的。
就在赵祯手心发痒的时候,同样是被刘娥给狠扁了一回的范仲淹面对这股针对刘娥的报复浪潮选择了逆流而上。他在给赵祯的奏疏里说道:“刘太后受命于先帝的遗命临朝称制,这二十余年来她先是对陛下有养育之恩,再往后又有扶佑圣躬之德,况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看我们还是应该为尊者讳,宜掩其小故以全大德。”
这番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口还则罢了,可这话是出自于当年为了给赵祯争取皇权而被刘娥外贬的范仲淹。相比之下,赵祯顿觉自己的格局实在是太小了,简直枉为天子之尊。赵祯就此下诏,从今往后再不许有人对刘娥当政时期的为政之举说三道四,否则就要以“大不敬”治罪(诏中外勿辄言皇太后垂帘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