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才华一般,是“蹩脚型”选手

在《导演请指教》里,毕志飞不是让观众讨厌的人,他脾气很好,斯斯文文的,但从演员到制片人再到专业人士,对他都是不屑的。在片场你能明显感觉到,他无法得到演员的尊重和配合。
除了拍出了史上最低分的电影《追梦演艺圈》,他最大的罪过:“他是个平庸的、蹩脚的导演,还不自知,并自我感动”。如果相国强是班里成绩好却傲慢学生,包贝尔是班里聪明又运气好的“差生”,梁龙是班里深藏不露的才子,那么毕志飞就是班里最笨的却急于表现的学生。
而这样的学生,常常是大家嘲笑的对象。如果他们没有毕志飞一样的表现欲,人们通常会无视他们的存在,成为一个平庸的老实人。我可能是后者。当毕志飞站在舞台上,被一个个专业人士拷问,甚至让他“背课文”时,那种窘迫,我有过。
我无数次梦见回到课堂,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总是都答不上来,有时结结巴巴说上一句,也引来同学们的笑声。我的节奏总是慢好几拍,就像参加公司讨论,领导让我发表意见,可我还在想上个问题。
因为不善于逻辑清晰地表达,我一般喜欢当听众。对很多事情,我能理解,却难以说出一二,说出那些深刻的东西。我写文章也是,很少有文章是一气呵成的,不敢让人看我的草稿,实在惨不忍睹。最后的流畅,不过是光标不断闪回修改的结果。
那天遇到一位文化记者,他见过很多作家,做过很多文化采访,见我在街头卖书,他说,从形象和气质上看,你一点都不像作家,更像一个程序员或者义乌小贩。我不知道作家应该长什么样,他的观感至少说明了什么。
想起曾经做过的签售,我在台上结结巴巴的样子,听众都比我讲得精彩,那时的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路人。这样的形象,让人很难与作家这个形象联系起来的。那场签售的第二天是班宇,我想,作家就该这个样子。
在豆瓣,没有几个作家知道我的存在,那些蹩脚的文字像我的人一样毫无特色。对文学的理解力也差,很多小说读不懂,却还是坚持读完,然后找各种解读。我从来不给人差评。看完彭剑斌的《我去钱德勒威尔逊参加舞会》,有篇文章实在不懂,看到有个读书人评论了这篇,就鼓起勇气问他。他根本没理我。
有时无法否认,我们天赋一般,属于“蹩脚”的那一类人。
人们喜欢赞美那些有天赋、有灵性的人,并对那些走到舞台中心实力派鼓掌。而那些天赋一般,很蹩脚的,所谓的三流同行,不是被圈内人轻视(鄙视),就是对其视而不见。即便他们人很好,客客气气的,有时还特别热情,这热情反而会引起别人的厌恶。他们宁愿喜欢一个脾气很臭却才华横溢的人,也不喜欢一个“蹩脚”的人。在波拉尼奥的《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中,勒普兰斯就是这样一个蹩脚的作家。

我是上个月才开始读《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如果你是个创作者,很推荐你读这本书,里面写了很多关于作家的故事,第二篇就是勒普兰斯的故事。关于这个“蹩脚作家”,波拉尼奥这样写:
“他是个失败的作家,就是说,依靠巴黎黄色小报苟活,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一些诗(蹩脚诗人认为蹩脚的诗;优秀诗人根本不看的诗)和短篇小说。各个出版社——或者说读者群,那些讨厌的下等人——他不明白为什么,居然会厌恶他。他的书稿总是被否定。他已到中年,独身,已经习惯了挫折。他按照自己的方式讲究淡泊。带着骄傲和挑战的意味阅读司汤达的作品。看一些超现实主义诗人的作品,但是心怀厌恶(或者嫉妒)……”
当时的勒普兰斯处在二战时战败的法国,那时作家分为两派,抵抗派和合作派(通敌分子)。他曾经被通敌分子派拉拢,被认为是他们的同类,他选择了拒绝,后来加入了抵抗派的阵营,帮助一些知名作家躲避或者逃生。
虽然那些作家们受到他的帮助,却不把他放在眼里,当得知他的文章都是发表在一些不入流的报刊,更是流露出鄙夷的表情。那些作家对于他的帮助只会说声谢谢,等分手后就会忘记他。
他变得不自信,最后承认自己不过是个二流诗人。
有一次,他在流亡中遇到一个女小说家,把自己的烦恼和理想告诉了对方。女小说很坦承地告诉他:你应该消失,秘密写作,这张脸不再出现。他天真地以为,自己还是有才华的,只是形象不好。他还爱上了她。然而分别时,她都不想多看他一眼。对很多作家同行来说,勒普兰斯只是个他们落难时的备忘录,仅此而已。
不要说文艺青年都很宽容,有时候他们会带着偏见看世界。这里的偏见,是“审美”。审美是有金线的,是有门槛的,他们会说,不是什么人都能当作家的。见过一些人,只看一眼你的书名或者封面,就开始鄙夷。
以一篇《仙症》惊艳文坛的郑执,曾试图摆脱青春小说作家这个前身份。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在以纯文学为审美的圈子里,写过鸡汤是有瑕疵的。而很多人一出道就是精品,比如双雪涛、班宇和陈春成等。郑执害怕自己的旧作被人翻出来,遇到调侃会玻璃心碎一地。后来他还是选择坦然接受自己的过往,不再刻意回避。相比喜欢讲情怀和审美的作家,郑执这样作家比较真实。
当然,郑执是有才华的,也是幸运的,他成功获得了主流的接纳和认可。而我们,如果天赋有限,才华一般,运气也差,还很蹩脚,备受同行的冷落和视而不见,是否就识趣地放弃呢?我想,勒普兰斯还会继续他的写作。
《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第三篇“恩里克·马丁”,就是一个坚持的故事。主角马丁是个蹩脚的诗人,写一些没人看的诗,发表在一些没人看的民刊上。后来他似乎放弃了诗歌,开始在科幻杂志写飞碟一样的故事,过上了中产生活。有一天,他寄给“我”一份包裹,并写下神秘数字。在他自杀后,“我”以为那个包裹藏着什么秘密,没想到只是他厚厚的诗稿。是的,他没放弃写作。
那文章开头说“诗人能忍耐一切”。选择这条路,注定了我们要学会忍耐,忍耐孤独,忍耐命运和才华的不偏爱。想起在街头遇到的一个诗人,他四十岁才开始写,也不知道写的怎么样,可他还是很热爱。他说,加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