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春秋左传注》有感
(这是大一时候的写作学老师布置的作业,今天又翻出来了,也算是一个纪念吧)
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云: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又云:夫纲纪本理想抽象之物,然不得不有所托,以为具体表现之用,其所依托表现者,实为有形之社会制度。
案:春秋一期,上承三代,下启战国。其时社会政治之活动乃尤可注意者也。吾辈固知其为一过渡之时代,然其时社会阶级之结构及性质非在下所能道也。诸君若欲做专门之研究,本篇文字实无足观,前人自有精当之著述,当参看也。兹篇惟依前代之文略述心中之感想,其中偏颇失当之处必多,实无可奈何也,还请大方君子教正。又在下所依据之书,乃《春秋左传注》也。夫《左传》一书,大多为精当可信之文字,而其所展现之二三千年前吾国民族之特质,即理性一节,足可赞叹。同学诸君若取其书而详观之,必不以此仅为在下一凭空虚无之叹而实为有据而发也。
(一) 春秋各诸侯国之关系及其形势略言夷夏关系
自古以来,各方政治势力之关系至为复杂,莫谓如春秋战国此等之乱世,即为一治世,其内部宫廷之斗争,中央与地方之牵制,社会各阶级力量之消长亦难言之。若无一切中要害之线索,提其纲而加以具体之分析,则真有茫茫无头绪之感也。窃以为春秋各国关系之形成,实有三种影响之因素也。一为种族亲属之影响,二为各国地理及国家力量之影响,三为各国之心理及其时社会时代之主题也。初武王霸有天下,各配土地人民分人以成诸侯而拱卫王室,其所涉及之对像,虽有功臣及先代之贵族,然终为一少数之部分,而大多为王室之亲族,而其间之关系亦因之而有亲疏之分,此所谓种族亲属之影响;各国或征战,或言和,皆不得不以其地理及力量为具体之依托也,此所谓各国地理及国家力量之影响;春秋之世,究以诸侯相争为社会之焦点也,大国相争,小国终不能保有其土,殆为此也,此所谓各国之心理及其时社会时代主题之影响。此三种影响之具体之表现,曰:姻亲,盟会,霸主是也。然观《左传》所述,常有虽姻亲而兵戎相见,虽相盟会而常不能守。盖上所述之三种影响中,究以第二、三种为主,此又不可不明也。
略论春秋之世,实无真正之霸主,以其时齐、晋、楚、秦之力量相当之故也。凡被目为盟主,以其于一时之斗争中据优势之地位,或可尊王攮夷,威服诸侯而致相对之稳定。齐桓公首为霸主,然末年齐国即陷于内乱,殆其殁,齐国因乱故,不复有昔时之位。其间存小国,伐不合礼义之邦,确有霸主之风也。后晋文公代之而兴,齐桓、晋文皆经政治之流亡,其霸业之成,多赖辅命之士之功。晋文公后,则有一较长之晋楚相争之期。或一时晋胜,或一时楚强。此一期可观者,在两国于相争所采取之不同态度及各小国之反应是也。楚自渐盛起,即专事开拓。多取积极之态度,所谓“雠有爨,不可失”是也,晋国则取一理性之态度,相争之目的虽与楚一,然常以退为进。所谓“晋楚唯天所相不可与争”是也。民族心理相异,此亦为一种之表现乎?
又:欲霸则当会诸侯而盟。
左传僖公二十五年传云:秦伯师于河上,将纳王。狐偃言于晋侯曰:“求诸侯,莫如勤王。诸侯信之,且大义也。继文之业,而信宣于诸侯,今为可矣。”
案:观各国盟会前后之表现,盟主多欲为诸侯之长,故抑大扶小,凌强助弱以成均势,借此保有己身独有之优势,此固古今中西所习见。然尝以为春秋诸侯相争,其主要之目的,非欲为秦皇,乃欲为周王也,即非夺据其土,实欲享天子之礼及禄也。
左传文公十七年传云:于是晋侯不见郑伯,以为贰于楚也。郑子家使执讯而与之书,以告赵宣子,曰:“寡君即位三年,招蔡侯而与之事君。九月,蔡侯入于敝邑以行。敝邑以侯宣多之难,寡君是以不得与蔡侯偕。十一月,克灭侯宣多,而随蔡侯以朝于执事。十二年六月,归生佐寡君之嫡夷,以请陈侯于楚,而朝诸君。十四年七月,寡君又朝以蒇陈事。十五年五月,陈侯自敝邑往朝于君。往年正月,烛之武往,朝夷也。八月,寡君又往朝。以陈蔡之密迩于楚,而不敢贰焉,则敝邑之故也。虽敝邑之事君,何以不免?在位之中,一朝于襄,而再见于君。夷与孤之二三臣相及于绛。虽我小国,则蔑以过之矣。今大国曰:“尔未逞吾志。”敝邑有亡,无以加焉。古人有言曰:“畏首畏尾,身其余几?”又曰:“鹿死不择音。”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铤而走险,急何能择?命之罔极,亦知亡矣,将悉敝赋以待于 ,唯执事命之。”
案:此一书将小国之心理尽道矣。夫郑国处晋楚之间,或背晋而近楚,或背楚而近晋,无可奈何,唯强令是听也。乃知小国徒仰大国之鼻息尔耳!
兹略述夷夏关系,其时尊夏贬夷之思想,如曰:“戎,禽兽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乃皆同学所熟知者也,然夷夏实不可分。
左传僖公二十三年云:(晋公子···,从略)遂奔狄,(从略)狄人伐廧咎如,获其二女,叔隗,季隗,纳诸公子。公子取季隗,生伯鯈、叔刘,以叔隗妻赵衰,生盾。将适齐,谓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对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将就木焉。请待子。处狄十二年而行。
案:晋文公及赵盾皆日后极重要之人物,而与狄人之关系如此密切。不可不察也。
(二)春秋社会发展之大势
诸君若合三代及战国之情状而统观之,此点则不述自明矣。然其具体之表现,或可略述一二。
左传隐公十一年郑伯云:王室而既卑矣,周之子孙日失其序。夫许,大(太)岳之胤也。天而既厌周德矣,吾其能与许争乎?
此谓王室衰落,其旧有之威势不复存,且此种影响更延及其族系较亲之属国如郑国者也。其时各诸侯鲜有以王室为意,既最所依赖之姬姓亲族亦与之多有不和乃至诉诸武力。周、郑交恶,初已有之,其后交战,郑有良谋之故而败由京师之兵及一二小国之师所组之联军。致使天子狼狈非常。吾辈观之,固觉其有可笑之处,倘天子偶一思及昔日文、武周朝全盛之时,当不得不有所叹也!
隐公六年传云:郑伯如周,始朝桓王也,王不礼焉。周桓公言于王曰“我周之东迁,晋、郑焉依,善郑以劝来者,犹惧不蔇,况不礼焉?郑不来矣。”
斯言亦可谓时状也。若非关乎己身利益及地位,诸侯对王室则无有理会。朝觐之礼日废,天子亦无可奈何也。先王行分封,乃以对其土地及人口具绝对之占有权为基础者也,然以日月变迁,各诸侯之独立之程度当与其实力及政治影响等量齐观。若不以适当之法加以节制,积之日久,必成一尾大不掉之势。诸侯独立于王室之外殆为此也。夫天子之于诸侯之地位变迁如是,诸侯之于卿大夫亦然。法家者有言,威势独在于主而不与臣共,盖一时所感也,又有所谓“道莫盛于趋时”之论,固有以偏概全为人所不屑之处,亦不失为平情之论也。
左传昭公三年传云:齐侯使晏婴请继室于晋,(为说之便,中间略去也。)既成昏,晏子受礼,叔向从之宴,相与语。叔向曰:“齐其何如?”晏子曰:“此季世也,吾弗知齐其为陈氏矣。公弃其民,而归于陈氏。齐旧四量,豆、区、釜、钟。四升为豆,各自其四,以登于釜。釜十则钟。陈氏三量皆登一焉,钟乃大矣。以家量贷,而以公量收之。山木如市,弗加于山;鱼、盐、蜃、蛤,弗加于海。民三其力,二入于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蠹,而三老冻馁,国之诸市,履贱踊贵。民人痛疾,而或 休之。其爱之如父母,而归之如流水。欲无获民,将焉辟之?箕伯、直柄、虞遂、伯戏,其相胡公、大姬已在齐矣。叔向曰:“然。虽吾公室,今亦季世也。戎马不驾,卿无君行,公乘无人,卒列无长。庶民疲敝,而宫室滋侈。道殣相望,而女富溢尤。民闻公命,如逃寇雠。欒、郤、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隷,政在家门,民无所依。君日不悛,以乐慆尤,公室之卑,其何日之有?谗鼎之铭曰:“昧旦不显,后世犹怠”况日不悛,其能久乎?”晏子曰:“子将若何?”叔向曰:“晋之公族尽矣。 闻之,公室将卑,其宗族枝叶先落,则公室从之。(以下从略)”
案:此番晏子与叔向之言,实道出春秋发展之势,未可寻常视之也。夫政治力量之消长,固为一朝一代政治社会变迁之极其重要者也。今姑约略论之,徒增同学诸君之注意者耳。观春秋一代,各诸侯国宫廷内部之斗争屡见不鲜,其斗争之焦点,盖在王位之继承也。王位之继承本有先代之礼制遗法可遵循,然其时圣贤之道大坏,各诸侯既独立于王室之外,先代礼制遗法即失其原有之约束之效也。各公子欲争夺权位,其所依赖者为拥护己身且掌有实权之卿大夫阶级也,此乃为其时背景及卿大夫阶级所有之特点所决定者也。殆卿大夫一层,确握其时社会之枢机。其人既继承旧有之文化,又多识机智权谋之变,实具先代贤人君子之遗风,故常被目为礼义智谋兼备之良才,不徒为一国公族所倚重,乃且为各国诸侯共推崇者也。
左传成公十三年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卿大夫既晓礼义,且知权谋,故此国之大事率由其出也。尤为可论者,在其于国君有所谓拥立之功,威权日重,怠至可左右国政甚或国君之存废。今人论孔子周游列国而不遇,常以国君之观点、识度为论述之重点, 于真正秉政之卿大夫而不述及之,殊非平情之论也。此即所谓公室日卑者也。积之日久,其终不甘为国君节制而自立一统,殆一代有一代之贵族。此一新兴阶级由此开创吾国之统一、专制、集权之新途。
(三)春秋之学术文化
在下读左传,常为吾国人昔日即具如是理性之思维而赞叹,倘承此脉,加以阐发研新,则吾国之文化思想,当别有光景也。名实之学之发达为春秋学术之最重要者。推其源流,则为礼制之完备。汉书艺文志云:
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案:礼制,诚关乎吾国社会伦理之大宗也。其影响吾国至巨,故后世儒、墨、道、法、名之学,无不述及之。同学诸君览左传必有所深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