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的手
原来她害怕的是我的左手。
想到这里,男人绝望的心情又渐渐复苏起来,重燃起挣扎着的可耻的,幸福的希望。果然如此,那么被女孩所唾弃的仅仅是我的手。手,仅仅是身体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已。一想到这里,男人就在可耻的,幸福的绝望中露出难以形容的笑容,配合他疲惫到无法支撑起表情的面孔,在路过的陌生人眼中显得弥足恐怖。
但男人已经无暇顾及自身此时的模样。他只是专注地感受着眼前残余的黄昏,太阳落山前的余烬,是他的眼睛能够触碰到的仅剩的温暖。眼前模糊的红色,引起绵密的联觉,左手的断面上,又隐隐描绘出疼痛的色块。空气中的光线不断泼洒在他裸露于陈旧衣物外的皮肤上,被夕阳打翻了的溏心蛋液,激发出人的肉本有的腥气。灼热的黄昏也同样流淌到男人的左手,那只铁制的,代替左手存在的钩子状假肢,熏染出滚烫的,温馨的气息。
仿佛会因为被人注视而锈蚀一样,男人始终有些胆怯地把钩子藏在了空荡荡的袖管里。
存在于眼前的,是男人在这一天当中所见到的落晖。实际上,尽管被冠以种种不同诗意的名字,每一天的黄昏时分实际上都是相同的。男人之所以在莫大的空虚中仍旧活下去,并非因为好奇黄昏的异变。
他所跟随的目光尽头。每逢黄昏的时候,那个女孩就会从学校门口像植株一样长出来,像被遗弃的猫一样冒出来。尽管在严厉的私立高中念书,却在放学后悄悄涂上水润质地的柿子色口红,女孩的面庞温热到近乎腐烂。
自从在工厂的意外事故后安装上锋利的假肢,男人便丧失了一部分触觉,以及储存这部分触觉的记忆。但初次看到女孩的那一瞬间,男人的左手,竟好像在遥远的某处感到久违的疼痛。如同某种幸福的电流,男人佝偻着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每个黄昏定时走出校门的女孩,有着世界上最完美的手。岂止如此,女孩拥有着世界上,可以说是被称为再没有缺憾的一切。健康美丽的身体,普通地相爱着的双亲,不多也不少的叛逆,一切都平凡得恰到好处。不过,尽管如此,完美得女孩依然拥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烦恼。比如秘密的初恋。比如那双在校门口似乎不怀好意,窥视着她的眼睛,面目阴森的男人令她惶惑。
“看到了吗,那个人的左手……”女孩轻声对一旁的同伴说。她的余光里,那个龟缩在狭小衣物里的男人,如同毫无还手之力的动物般,似乎在微微颤抖着。
“恐怖的残疾人。”好像在重复理所当然的真理一样,女孩轻巧吐出这句话的样子,与任何一个轻浮的高中生都别无二致。
日落前的天气有时候非常炎热。
尽管到处都泼洒着明快到令人难过的阳光,男人却只愿意被遗留在黄昏的阴影当中,那些阴影让他觉得仿佛有大片大片嗜热的蝇虫停留在他身上。黑压压地滴落在他完好无损的那只手,残破而被假肢取代的那只手上。头脑也像是要在炎热的空气中炸裂,只留下某些足够饱和,饱和到不会被过滤的色彩。
女孩有着涂了柿子色口红的嘴唇。不是桃子色,也不是其他的颜色。
咬开一颗新鲜的,汁水四溢的水蜜桃一定很让人愉悦吧。然而此刻的男人早已完全没有了这种妄想般的念头。他只想注视着柿子从出生到腐烂,甘心与死心交织的过程,直到自己彻底变成一幅静谧的背景。麻雀般蹦蹦跳跳放学的女孩,有时会让男人想起自己也曾经有过的那个,平凡但也足够楚楚动人的家庭。那时的生活就像一个杂物间,琐碎而充实,每一天都具备温馨而残酷的平等。
直到机器锋利地握住他的左手,交触的瞬间,男人就连疼痛也感受不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早已被麻木取代,那次意外约等于在形式上,完成了一个轻巧的置换。
仅此而已。
也许早在意外发生的那天之前,男人就已经失去自己的左手了。
现在,男人所拥有的只能是世界上最完美,最充沛纯净的孤独……但是,看到女孩的那一眼,某种悲惨的欲求占据了他的心灵,就连这一份孤独也被夺走了。
那只钩状的手第一次夺取人的性命,是在一个滂沱到足以融化的雨夜。地下隧道的饮料铺临近收摊,经过的陌生女子要了一杯小麦草水,清香混合着浓烈的香水气息,诱发着劣质的东南亚气味。和每一次高密度的黄昏一样,男人又一次觉得本就空荡荡的头颅,几乎要在冰冷的膨胀下裂开了。他没有知觉地跟随着那一角闪亮的,挂满香气的裙裾,裙子黏稠的阴影滴落在地板上,就好像下一秒就要扑食他,或是被他扑食般,尾随着,尾随着,愈来愈近。
随着毫无预兆的啪嗒一声,女子的头颅滚落在地上。
那颗撕扯着长长头发的头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滚落到雨夜中的污水沟里,完整的,谁也不能抢夺的恨意让她的呼吸声变得浑浊沉重,小小的头颅,却仍旧轻盈到如光泽诱人的珍珠。
男人恍惚意识到,用这只崭新的左手夺取人的生命,就像机器夺取人的肢体一样轻易。
一颗颗包含着微弱的尖叫声,珍珠串联起男人每一个寻常的夜晚,与之而来的,杀人魔的名号野草般长进城市的耳朵里,仅仅是幻想那些血腥的场面,就已经让人觉得污秽。
女孩得知这个名字,已经是在另外一个不知名的黄昏了。那时候,女孩第一次答应年轻的恋人——坐在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旧轿车上,逃掉工作日最后一天的课一起出去兜风。黑色的,陈旧的轿车蜻蜓般飘过公园观光道,最终被男孩停在一条被命名为情人道的路上。那里就如同集装箱般,密集承载着许多对秘密恋爱的小情侣。
车载收音机播放着轻快的歌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像“Kiss以后会做的事情”,“还是处女,太无聊了吧?”成为当下风靡的歌词。少女歌手的吐字模糊不清,尸块般囫囵搅入女孩的耳朵里,与之伴随而来的还有男孩忽然凑近的呼吸声,黑色塑料袋般窒闷地套在女孩身上。
如果在这个时候推开他,未免也太没情调了一点。可是……
陈旧的车顶上涂抹着高密度的落晖。黑色是最容易吸热的颜色。
“连环杀手,杀害,逃窜中……没有左手,标志是钩子状的假肢。活动于,杀害……请注意。”女歌手让人不安的歌声被打断,裂隙间插入主持人碎片般散乱的警告。男孩想要关掉让人烦躁的背景乐,可是女孩已经陷入足以使人僵硬的惊惧之中。
“我们回家吧……”伴随着女孩小声的啜泣,挡风玻璃发出闷热的嗡鸣。尽管男孩感到扫兴不已,似乎也不得不停止将要进行的动作,泄愤般一脚踩下脚下的油门。
男孩把轿车停在女孩的家附近。傍晚的呼吸声不觉停滞。
为女孩拉开车门之前,他看见那辆掉了油漆的轿车上,把手捎带着一只流淌着鲜血的钩子,粘连着残余的肉被撕去。虽然浮泛着金属的寒意,看上去却仿佛能给人以温热的触感。
日落前的天气有时候非常炎热。
虽然疼痛,望着轿车飞速离去的方向,失去一只左手的男人不由得再次露出对他来说罕有的,幸福的笑容。
即使在失去左手之前也没有这么幸福过。
……是的,女孩害怕的是我的假肢。现在我已经失去了那只假肢,应该,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的爱了吧?
为什么还是那么疼痛?
多么温馨的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