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长煎饼

本文刊于《瓦窑堡》2021第二期
子长煎饼的“薄、筋、光”让人无法相信它来自黄尘滚滚、沟壑万千的粗犷的黄土高坡。子长煎饼的原料是一种唯有子长才产的甜荞麦,该作物九月花开,朵朵粉白相间,闻之淡香四溢,待成熟后,去壳,露出乳白的荞麦糁子,糁子盛进笼布袋,经水浸泡一天一宿,细看,好像一粒粒浮在水面的米花,随后在石板上揉、搓、挤、压,米花成了一泓母乳般的白浆,子长人换作“荞麦糊糊”,荞麦糊糊即将在特制的鏊子上诞生出全新的模样。
摊煎饼极讲究功夫。特制的铁鏊子如反扣在灶上的黑锅,待温度上升,灼热扑脸,一手舀一铜勺荞麦糊糊匀在鏊子正中,白浆便如雪顶融化,向外流散,此时一手要拿木刮板不停地把荞面糊糊摊匀,力道需恰到好处,一口气的功夫,煎饼便可出鏊了。用手沿着饼角轻轻掀起,如白莲的瓣,在风中轻摇。一张称得上完美的子长煎饼,薄如纸,白如银,扁如舟,韧且亮。
一开始,子长煎饼里只卷豆腐干,这是一种由山泉酿造、研磨、压制而成的表面褐色、截面清白的豆制品,如扬州佐茶的茶干,越嚼越香。后来,条件好了,土豆丝、嫩豆腐、大块酥肉和猪头肉也出现了。子长煎饼是一种可荤可素的小吃。咬一口,用子长方言来说:“太有肌呱了!”(很有嚼劲的意思),荞麦本身相较大米、小麦更具韧性,如今只是化了形,其筋道飒爽的口感犹存。
吃煎饼要喝凉汤,这是一种用凉白开和蒜泥、醋、花椒面等调成的饮品,老一辈说,以前凉汤就是煎饼的最佳调料,煎饼泡在汤里,连吃带喝,在酷暑里获得入喉的清爽和浑身的酥凉。年轻后生把凉汤当饮料喝,一气三四碗下肚,有的甚至拿起马勺痛饮,渐渐地,人们把凉汤当成一种解暑妙饮,吃煎饼,喝凉汤,滋味别样。凉汤是判断一家煎饼馆正不正宗的重要标准。煎饼馆老板以自家的凉汤能被食客豪饮而自得。
吃子长煎饼,一般蘸蒜泥辣椒酱,老饕要撒花椒面、熟芝麻,添一勺韭花酱,最后淋香油。爱吃醋的倒醋,爱孜然的撒孜然。红的辣椒,白的煎饼,绿的韭花……热豆腐的嫩,豆腐干的醇,土豆丝的爽脆,酥肉的奇香和猪头肉的异香……子长煎饼是包容的艺术,是海纳百川的智慧美食,是子长人的性格外显。有人连吃五碗而不打饱嗝;有人连吃一个月仍嘴馋不已;有出门人朝思夜盼着回子长痛痛快快吃一顿。
煎饼也可炒着吃,这是时髦吃法,放滚刀的青红椒和西红柿,葱蒜爆香,翻炒出盘,花红柳绿的,模样甚俊,滋味别致。炒煎饼多了一分爽滑,多了一分烟火气,在黄土高原严寒漫长的冬天,叫一盘炒煎饼,咥一碗饸饹面,吃毕,浑身冒热气。去年回家,见一人手抄一豁口的油旋儿,里面竟夹着煎饼,满手油辣子,他吃得好不舒坦!我估摸炸煎饼、烤煎饼的吃法亦不远矣。
子长煎饼的诞生,和历史上的迁移有关,相传老一辈从山西南下,所带的食材即将告罄,然而人人哀而不馁,相帮相持,共渡难关。突遭天降暴雨,把铺盖淋湿了,人们发现醒在铺盖里的荞麦面团经雨水冲刷、浸泡,已成乳浆。不得已,只好就地起灶生火,把已成面糊的乳浆摊成又薄又小的饼,哪知香飘十里,人人为之动容。自此一路卷着野菜、树根到子长,定居,繁衍,渐演变成如今的子长煎饼。子长人至今还保留着用荞麦壳作枕头的习惯。子长人对荞麦保持一种高度的虔诚。
子长人对子长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吃煎饼走”,煎饼馆遍地开花,在子长的街道上五步一摊,十步一间,夏天的空气烘着油辣子和荞麦糊糊刚出鏊的香气。子长人招待远道而来的朋友,吃一顿“全煎饼宴”是最热情的款待。老一辈人说,逢年过节,迎客送人要吃煎饼,缘何?吃煎饼有一说叫“剥穷皮”,卷煎饼的时候一张一张卷,“穷皮”越卷越少,寓意来年光景越过越好,“熬煎”(烦恼)愈来愈少。
远行的子长人要装三五盒煎饼,旅途中当饭吃。荞麦是顶饱的,亦可下酒。据说有人想把子长煎饼推广至全国,发现到了西安都不像味儿了。原来是陕北的山泉水和甜荞麦的魅力。其实,子长煎饼的韧而薄,素而雅,与子长人骨子里的倔强而率真、仁义而温厚亦是一脉相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