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吉他手与他的电光石火
又一个短篇故事,是以我某个学生为灵感而作。将同时收录在我豆瓣阅读上的《海边暗恋手记》册子中。
电吉他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困在这里。
他环顾四周,心又被狠狠地戳了一下。对,就是这里,这间不可能再小的房间里,一张书桌,一个书架,几个储物柜,还有一张小得不能再小的床。此时他就躺在这刚好装得下他的床上,双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哦对,还有一件事请忘了说,连电吉他手自己都快要忘记这件事:这是一个寂静的房间,正如他的整个世界。
电吉他手如今戒了酒,他怎么会轻易戒酒?在刚开始确定自己的世界从此只剩寂静时,他将自己关在房间,喝了整整三天三夜的酒,他才不觉得孤独,孤独是他最需要的。只是在他喝得浑浑噩噩之时,他害怕起身去上厕所,确切地说,他害怕自己走动时踩翻地上铺满的空酒瓶。他最爱的乐队曾经在他最爱的一首歌里暗示过:地上瓶子的破碎是心碎的声音,从此他便害怕起触碰地上的玻璃瓶。
那时候他定是醉了,他居然醉到忘记,他的世界里只剩寂静。
如今他戒了酒,因为他发现不管他喝多少,他的世界依然都只剩寂静。
想到这里,躺着的电吉他手眼角的泪,又不自觉掉了下来。他扪心自问:“你为何会到这般境地?”
“你还如此年轻,你才二十五岁;你是一个成功的电吉他手,你是一个乐队的主音吉他手;你的乐队也是一个成功的乐队,至少你们有自己的作品,有自己的歌迷,有时不时的演出。并且,你们的音乐真的很棒。”
“我曾经是那么喜欢自己写出的旋律。”电吉他手闭上了眼睛:“所以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是对我的惩罚吧?惩罚我在过去的七八年间,夜夜通宵?惩罚我没日没夜做音乐时,抽过的那些烟?惩罚我们在每次演出后的午夜马路聚会?还是惩罚我那天带着重感冒演出后,吃了消炎药又喝掉了那些酒?”
电吉他手依然闭着眼睛,却皱起了眉头:“但我现在都戒了啊!我现在不再喝酒,不再抽烟,也不再通宵。我每天早睡早起,我甚至都不出门,在家修身养性,这是你想要的吗?那么都过去三个月了,为什么这个惩罚还没有结束?为什么我还是听不见?为什么?”
电吉他手的脸变得痛苦起来,他忍不住嘶吼了一句,整个房间,却依然寂静。
是的,这个世界只剩寂静。
他痛苦得不敢再闭上眼睛,他害怕那些画面,那些他曾经追求过的自由的画面。
房间里再没有他的电吉他和效果器,他将它们扔了出去,或许爸爸帮他收起来了吧,他不在乎。在他确定自己从此再不可能听见的时候,他就像是在对老天爷发火一般,将他曾经的宝贝们都狠心扔出了房间。
他觉得好笑,他是在冷笑:“老天,你当我是什么?是贝多芬吗?去NM的,我能有那么伟大?!”
那天起他好像再也不想音乐,他甚至不想任何事。他只是请求爸爸为他布置一个看得见风景的书桌,从此他再没有出过这个房间。
桌子上他手机的屏幕亮了起来,密密麻麻的通知布满了屏幕。他毫不理会。他不关心外面的事,跟他还有什么关系?什么乐队?什么音乐?什么理想?通通与他无关。他听不见了,耳朵聋了,就是一个废人,是一个永生永世都不可能与音乐沾上关系的人。
他终于强忍着泪水站了起来,胡乱用手揉搓了两下脸,最后终于坐在了这个看得见风景的书桌前。
这真是一个看得见风景的书桌,窗外蓝天白云,太阳明亮得耀眼。说也奇怪,在这水泥森林般的城市里,他窗外的风景居然没有过多的高楼,最近的楼房也远在天边。唯一的水泥建筑是马路对面的一堵墙,那就是一堵单纯的墙,什么也没有,除了来来往往沿着墙行走的人们。
电吉他手望着窗外,觉得阳光好刺眼,刺得他浑噩的头天旋地转,他觉得恶心想吐,于是慌乱中他不停敲打自己的身体,试图让自己身体的系统恢复宁静。
没有用,他敲打了自己的头,使劲按了太阳穴,掐了自己的人中,拍打了胸脯,还拧了自己的胳膊,一切都没有用,他的世界旋转得更厉害,在无声中,让他还以为自己被流放到了星际宇宙。
他觉得麻木,在那一刻,他就是强力地想要对抗自己身体的麻木,他想让自己感受些什么,再痛一些都可以,再痛一些,但总得感受到些什么。他终于从笔筒里抽出一把小刀,坚定地将刀头,划进了自己的手臂。
有感觉了,先是世界终于不旋转了,继而他不再感到恶心想吐;接着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争先恐后去感受这个伤口了,他能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这份疼痛,太好了,他终于不再麻木了。
他喜欢这种感觉,于是忍不住用手去摁了一下这道伤口,他是想让自己再痛一点,仿佛刚刚的痛已经不太明显了。
世界,却在那一瞬间起了变化。那道伤口,就像是吉他上的弦。这原本寂静的世界,就在他按住自己红色伤口的瞬间,响起了音符。
这久违了的音符,这来自吉他的音符,让电吉他手措手不及,泪流满面。他简直不敢相信,直到他试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又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刀又一刀,再接着试了一次又一次。
也许是奇迹吧,但这就是真的。失去听觉的电吉他手忽然又拥有了他的电吉他,那是一把在寂静世界中唯一会发声的电吉他,就在他自己的手臂上。
曾经脑子里的那些旋律都又回来了,像是一场最为盛大的烟花,绽放在他的眼前。他闭上眼睛,一下一下地摁着自己手臂上新鲜的六道伤口,他听见了,他听见了那些曾经从自己手指中溜出去的旋律,并且,他脑子还有了更多的旋律,那些旋律就藏在那一场烟花里,耀眼,夺目,有层次,且宏大。
电吉他手意识到了什么,他绝不可以失去这一场烟花,这一定会是一场短暂的烟花。于是他掏出一些白纸,飞快用笔记着什么。
四个小时后,烟花消失了,他看着自己在纸上记录下的那些音符,他的脑子里仿佛还能浅浅地听到这些音符拼凑的旋律,让他觉得很是满足:“这是一场不错的烟花,是我曾经所创造过,最好的烟花。”
他抬起头,看到窗外那堵墙边,站着一个小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小男孩背着一个破熊书包,带着一顶脏橘色的飞行员帽子,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毛衣。他全身上下看着都脏脏的,就连他的脸也是。小男孩的模样长得甚是忧伤,特别是他还独自一个人站在那堵墙边,就像是被这个世界放逐的孤儿。
直到电吉他手看到他,他才对着电吉他也手笑了笑,并伸出小手,指向了天上,继而又收回手,向电吉他竖起了大拇指,像是在表达说他也看见了那场烟花,并且他觉得很棒。
不知怎么滴,电吉他手的内心忽然涌现出一股想要哭的冲动,他终于拿起桌子上的手机,将自己刚刚写下的东西拍了照片,发送去了他原本乐队的群里,那个他已忽略了上万条信息的群。
当天晚上乐队的群里就传来视频,电吉他手没有打开,他恨他们,发什么视频?明明知道他根本就听不到。乐队的成员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在视频后追加了很多文字信息,都是表达这首曲子太棒的意思。成员们表示想上门探望电吉他手,电吉他手只回三字:滚远点!
即便这样,世界依然寂静,但电吉他手终于捡回了自己的命。他再不抱怨自己被困在这里,又或者躺在床上哭泣,再或者跟老天没完没了的吵架。他有了新的生命,就是用自己的身体来创作那些更为宏大的乐曲。
于是一刀一刀,于是一笔一笔,于是一点一滴,电吉他手每天都会看一场绚丽的烟花,他的双眼里像全是装满了星星,他的世界再不如宇宙般寂静,而更像是自带曼妙BGM版本的宇宙。他的手臂满是伤痕,他却根本感觉不到痛,是啊,他的眼睛里全是星星,哪里还看得到这腥红的双臂。
每天傍晚,烟花完毕,从天上回到人间的电吉他手,都能看到那个站在墙边背着破熊书包的小男孩,小男孩每次都会向着他指指天上,再向他竖起大拇指。这时候电吉他手会险些落泪,直到他将自己当日在白纸上的所作,再拍照发给乐队的群里。
如此这般,一个月后,乐队发消息说前一周演出空前胜利,俱乐部和歌迷们都要求加演。队友们强烈要求电吉他手也前来,哪怕就坐在台边看看也好,因为这次的演出,全是演奏的电吉他手失聪后的新作。
电吉他手想回绝他们,他无法想象自己从前热爱的一切变成真空里的模样,喧闹的人群,热血的舞台,群众的嘶吼,全部变为一场默剧,而见证这一切,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剧吧!
他要回绝他们,在他拿起手机的那一瞬间,他又看见那个墙边的小男孩。这一次,小男孩却在往远方跑去,边跑边转过身,向电吉他手招招手,示意他也来。
电吉他手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这场讽刺的观演。这是他四个多月来,第一次踏出家门。他甚至在走到室外的那一瞬间,感觉到无情的晕眩。
但这个晚上他着实不好受,分明就跟他预想的一样,他就是在观演自己人生最大的一出悲剧。即便乐队的成员好心安排他坐在音响旁边,那是一个角落,他既可以通过音响的震动来感受音乐,还可以面向观众,偷看他们的反应。
但这些都毫无意义,他的世界依然只有寂静。音响的震动甚至让他有些找不到方向,为什么,他觉得好讽刺,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写出来的旋律,自己却一点也都感受不到他们。
他面如死灰地呆坐在那个角落,每一秒钟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直到中场时,灯光忽然暗下来,之前还蹦蹦跳跳个不停的观众们也都安静下来,音响震动的频率开始变慢,电吉他手心中忽然出现一丝异样,因为那些观众的脸。
他们的脸开始变得忧伤,就如那个墙边的小男孩一样。他们的站姿甚至都跟那个小男孩有些相似,好多人的眼角,在昏暗灯光的反射下,折射出一些晶亮的玩意儿,那玩意儿会让人们的脸变得特别动人。直到最后,他们所有人都如那个小男孩一般,举起手,指到了天上。
电吉他手顺着观众们手指的方向看了去,就是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此生所见过,比烟花还要绚烂,比宇宙还要宏大,比大海还要深刻的,那一场电光石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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