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客
独在异乡为异客
小时候对“家”的概念从未产生怀疑——一下雨就漏雨的城中杂院、钻进大老鼠的职工楼六楼以及短暂住过的新房都是我的家。以前,有父母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后来,家可以指我的出生地;可以指我的户籍所在地;也可以指我的房子;现在,也许是指我睡得那张床所在的地方。
前段时间回老家,母亲说房子住了十几年,水管电线都有些老旧了。几年前我很难得回了一次童年住过的小区,才感受到记忆与现实的差别。倒不是说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正相反,我能找到几乎一切记忆里的标志物。但是草坪没有我记忆中那么茂盛,只是稀稀拉拉地散布着;大象雕塑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魁梧雄壮,而是小小地可爱;楼还是纯白底色的,但又能看到岁月留下的斑驳。
还记得准备搬到新居时,父母(尤其是母亲)几乎天天晚归,去选购装修材料,去监督装修进度。就我个人而言,谈不上多么期待,因为归根结底,无论住哪,我一直在“家”,从未离开。不过这个家还是有不同之处,它毕竟耗费了父母很多的心血和金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为了未来而存在的住所。所购置的家具和材料,耐用是非常重要的考量因素,就好像这个地方我们永远不会离开了。
然而当我母亲说房子“老了”的时候,我才发现,在它十数年的岁月里,我只住过三年左右而已——堪堪比得上我在本科宿舍住的时间。所以,我现在回家,回的不是充满我童年回忆的地方,而只是我短暂停留过的地方而已。
作为一个河北人,对家乡的怀念总是缺少锚定物。我没有独特的乡音方言,河北也算不上经济发达的地区,就连美食也称不上有什么特色。现在我会吃西餐,吃湘菜、粤菜、港式、四川火锅,但是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家乡的味道”。
作为一个保定人,我以前并不是非常热衷驴肉火烧,只把它当作和油条、煎饼一样的小吃而已。但是现在我每次回家都会去吃一下——这是我和家乡最后的一点连结了。那天我站在驴肉火烧店的菜单前,望着菜单上越来越复杂的菜式一时有点手足无措了。我问老板娘,现在驴肉火烧也能做真么多花样了吗?老板娘当时也没懂我的意思,毕竟,我想,这是一座外来人口并不多的熟人社会城市,别人很难想到你会因久居他乡而没能跟上变化。
有时你只有离开了,才能看得更真实。我离开后再回来才发现,我的家乡是一个很喜欢与陌生人讲话的城市,也是一座充满温情的城市。排队的时候会聊天,买饭的时候会聊天,如果你想说点什么,对着离你最近的那个人讲就是了。
在离开河北后,我再也没有以“耐用”为标准添置过什么东西。无论要在一个地方住上三年还是五年,我知道我终归要离开的。一旦有了“离开”的预期,就对“家”不再确认无疑。在无锡生活十年,搬了几次家以后,我终于还是如我预期般离开了。在离开前,我很怀疑自己的选择。在这里,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来锡十年,我已经真真切切把自己当作是不会讲无锡话的无锡人了,我也愿意终老于此。但是终归,十年前我就知道我一定会在某个时间离开,我内心深处的要求压制了我对稳定生活的依赖。
在离开无锡前几个月,才终于决定把户口落在了这座城市,从法律意义上,我已经是一个完整的无锡人了。但是,今天若有人问我是哪里人,我还是会犹豫。我是河北保定人,生我养我的土地我是不可能忘记的;但我也是江苏无锡人,我现在对无锡的熟悉程度还要超过保定呢。
今天我无论在哪里,都是异客。我早已经和保定的发展脱节了,而无锡除了一座无人照料的房屋再也没有什么了,而香港呢?几年后我就会离开,我与这座城市的关系还不如送外卖的南亚老哥稳固。当河北宣布成立雄安新区时,当无锡开始建设地铁四号线时,当香港开始规划北部都会区时,我都明白这些和我无关,建成之日我已离开,我能拥有的只有这座城市的此时此刻。
我不知道数年后我会在哪里,但毫无疑问的是,我还是要再去熟悉那座城市。作为异客,当不需要地图就可以在一座城市横冲直撞时,就开始与这座城市互相接纳了。愿我们都能找到永恒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