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的《第一炉香》真的如此不堪吗?
许鞍华的新作《第一炉香》上映后,引发了无数的争议。争议的主要火力,大多集中在“与原著不符”。不仅是选角,还包括电影摄制的方方面面,都和张爱玲原著的气质截然相反。
目前本片在豆瓣上仅有5.5分,是许鞍华电影的最低分。但在无数声音的群嘲之下,本片真的如此不堪吗?
鉴于个人整场电影看下来,笑了上百次,欢笑的持久程度甚至可以抵过十几部“开心麻花电影”相加。
除开确实没拍好的部分引发了嘲笑之外,电影版的改编,在我看来可以被理解为黑色幽默式的讽刺喜剧,不少笑点其实是创作者有意为之。
于是,本文想厘清三个议题:
张爱玲的创作为何出色、难改?
主流视点下,许鞍华的改编失败在哪?
如果把许鞍华的这次创作当成是讽刺喜剧,那又要如何去看待她的创作转型?
张爱玲的《第一炉香》,出色在哪?
《第一炉香》是张爱玲在23岁创作的中篇小说,发表在1943年的《紫罗兰》杂志上,这是当时鸳鸯蝴蝶派办的文学刊物。发表之后,张爱玲“一文成名”。因为这篇《第一炉香》拥有着犀利、冷艳的文风,频频以“景语”透析角色的“情语”,而且还展露出张爱玲对人性幽微的细致观察。

小说的故事,讲的是上海女学生葛薇龙在香港孤身求学,因父母返回上海,只能去投靠了有钱的姑母梁太。梁太继承了亡夫财产,是香港富人圈的阔太太。她起初不愿接纳葛薇龙,但马上又做出了决断:这个侄女可以培养成一个为自己吸引其他男人的诱饵,同时也可以作为日后吸金的投资。
于是梁太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在其引导下,葛薇龙渐渐迷失在了纸醉金迷之中。
葛薇龙最初给自己定的择偶标准,是清清白白、一表人才的同学卢兆麟,可惜对方被梁太立马钓上了。

之后,葛薇龙又因机缘爱上了纨绔子弟乔琪乔,在意外的情况下奉上了自己的身与心。无路可走的她,本想回上海过原先的生活,却发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她自愿回归这个名为家庭、实为妓院的“小白楼”,被梁太推向了婚姻的深渊。为了继续过着声色犬马的上流生活,葛薇龙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最终沦为姑母梁太太和乔琪乔敛财的工具。

张爱玲的原著,将大量外在景象对应人物内心的镜像映照。客观存在的物件,成了人主观的映射,以至于人物眼前的色调,都会随着心情的改变而体味出不同的感受。
以联想、通感的写法,张爱玲把葛薇龙这个一步步沦陷,内心看破爱与人性的欲望,但又只能选择依附于男人的女性形象,刻画得尤为深刻。

葛薇龙最终回到“小白楼”,牺牲自己,成为他人的工具,并不是为了心里的那份爱。她是在认清自己无法承受现实“毒打”之后,为了维持已有的阶层和享受。
同理可类比的也是卢兆麟,没出社会的学生,看上去有把清高的硬骨头,但社会这个大染缸总能马上把大多数人的骨头给泡软了。
在张爱玲眼里,《第一炉香》中的每个人都无法自控于这种自甘的堕落,而这就是人性的真实。
梁太的家与妓院同构,男人与女人之间根本不会存在真正的爱情,只有物欲和性欲这些层面上的欲望。他们嘴上仿佛还说着“爱”,其实没有人相信“爱”,“爱”不过是他们掩盖欲望的说辞。

主流观点下,许鞍华的改编为何引发众怒?
由于张爱玲是国民级的才女作家,每次她的作品翻拍,都会引发与原著最为细枝末节的对比,以及与之相关的争议。
这点在《第一炉香》的改编上被进一步放大了。
一年到头,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不计其数,但唯有这部,从立项时就被人看衰,到开机照引发全网吐槽。电影的流程每走一步,都会伴随“群嘲”。

马思纯和彭于晏的选角,与张爱玲原著中的形象大相径庭。网友们戏称这样的阵容“可以去演《骆驼祥子》”、“不是第一炉香,是第一炉钢”。
临近上映,片方又用土味视频进行宣发,打出“爱而不得”、“青春情殇”等与原著气质相差十万八千里的老套标语。这再次令人困惑,但又不敢多说什么,毕竟这是宣发的锅,而不是许鞍华的问题。
直到正式上映,大家看完电影才猛然发现:选角、宣发还算是好的了,《第一炉香》最要命的是它本身。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这之前,《第一炉香》至少还是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作为许鞍华“终身成就大奖”配套展映的。
而且电影还齐聚了幕后“奥斯卡级别”的制作班底,包括配乐、美术造型、摄影、剪辑,全线的业内顶级。
吐槽归吐槽,大家终归还是会从心里期待,电影的品质应该相当可观,上映也许会让许鞍华迎来口碑逆袭。
然而令人猝不及防的是,电影本身几近于全线崩坏。从主流视点来看待,电影版的改编,是个啼笑皆非的对于张爱玲原著的曲解。

首先是演员的不合洽,他们都不像是戏中人,而更像是作为演员本身。
最有问题的是男女主角彭于晏、马思纯,他们与张爱玲的笔下出入较大,气质差异显著。
上海来的女学生葛薇龙,是个粉嫩的“小凸脸”,“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整个人是纤瘦精神的。
马思纯不仅五官、身形不像,而且也没有上海来求学的女学生气质。这一点也许怪不得她,因为电影版的改编,快速抹煞掉了葛薇龙的气质转变,她没有任何反抗就坠落进众人的陷阱。

而混血的乔琪乔,在原著中“没有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肤色和石膏像一般”,给人印象是一个高瘦阴郁、没什么力气、经不了事的花花公子。
彭于晏的选角是个可怕的灾难。他是典型的肌肉男星,膀大腰圆、孔武有力、肤色黝黑,适合出演各类动作片、体育片。但在《第一炉香》里,他是原著中乔琪乔的反义词。
但即便完全抛开原著,他们的表演也从始至终都没确立起让观众沉浸、代入的戏剧前提。
比如在片中,吉婕对乔琪乔的评价是“混血的男孩子,脾气有点阴沉沉,带点丫头气。”但彭于晏下一秒就裸露出满是肌肉的上半身,让人大跌眼镜。显然我们看到的是,他性格开朗、脾气为人亲近,毫不保持距离,反复在葛薇龙的眼皮底下偷腥,不带掩饰。

其次是许鞍华与整体摄制阵容的风格,确实离原著有些遥远。
张爱玲原著中阴暗、精致的通感心理侧写,揭开了40年代香港繁华色彩中荒凉、鬼魅与颓废的底色。
但在许鞍华的镜头下,整体的调性却变得明亮、高饱和,缺少暧昧性和复杂性。

美术上干净、少物的场景设计,摄影打光的明度选择,虽然是各个部门的问题,但最终其实还是导演的问题。他们由许导领导着,共同选择了一种,不具备起码“电影感”的影像风格,这与张爱玲的文字风格天差地别。
众人眼光里,葛薇龙和乔琪乔每次出场,都仿佛被拉到一个亮堂堂的大庭广众之下“公开处刑”。吉婕的那支派对独舞,则被拍得像是某婚礼的助兴现场。

每看到大银幕上从一场戏进入到下一场戏,我都不免喘口气笑道:许导也未免太决绝了,敢把张爱玲的原著拍得这么“不体面”?
毕竟,《第一炉香》原先呈现出的视觉风格,是一种以物欲横流堆衍出的“体面的悲凉”。如果以关锦鹏的影像质感作为张爱玲小说改编电影的“标杆”,那许鞍华的《第一炉香》就是完全“反标杆”的存在了。


再说到王安忆的剧作,相比原著,王安忆更加强调情节的逻辑性、鲜明性。在不少桥段里,剧本都直接照搬原著的台词,然而总会令人觉得,有了“皮相”却没习得“骨相”。
那些幽微的心理角斗,都变成了人与人之间直白的闹剧。角色们的对话往往洋溢着欢脱的气息,仿佛彼此之间总是在讲笑话。
客观而言,本片的剧作,确实没有丢掉原著中“家庭与妓院同构”、“男性社会逼女性做出没有选择的选择”这些深刻内核,而且还多了不少自己的解读,补了张爱玲的留白。
但也正是许鞍华的影像质感、王安忆的补白,让电影版拥有了一种奇怪的、张牙舞爪般的黑色幽默和戏谑感,从而遭受了大众更大的不理解乃至非议。

许鞍华的“新转折”:间离与复调
对于电影版《第一炉香》的槽点,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除了以上几个主要原因外,网络上还有着铺天盖地、别出心裁的对于本片的吐槽,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罗列完全。
但个人认为:许鞍华在这部她的新作里,并不是全然失败的。虽然说了这么多问题,仿佛它已经千疮百孔了,但我还是觉得,它是个非常值得一看的电影。
我们需要从主流视点偏离,换个角度看待——如何理解许鞍华改编与张爱玲原著之间的关系?如何理解许鞍华如今的电影创作?这些问题比嘲笑更有意义、更值得被探寻。
其实从群星云集、演绎萧红人生的《黄金时代》开始,许鞍华就走上了不同于此前的电影创作道路。

许鞍华从影的这条路,横跨了香港影坛数十年,布满了大量电影。透过这些作品,呈现出了她好几次的创作转折。
但《黄金时代》,却是其中最异类的一部。因为它充分体现了许鞍华对于间离化、复调叙事带来的“矛盾感”的贯彻,她以此消解掉历史的宏大叙事。
无论是《黄金时代》还是《明月几时有》,许鞍华都采用了伪纪录片的策略,用人物访谈的段落达成一种“混杂的现实感”。
在《黄金时代》中,我们能看到由明星们扮演的萧红、丁玲、许广平、骆宾基等一大群人,他们轮番着直面镜头,向观众讨论自己与萧红的故事,萧红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样的。这些话大多数是真实的情况,但偶尔也会有谎言或误解闪现。


在《明月几时有》中,梁家辉面对镜头,把自己装作成是一个曾经目睹过抗战的抗战小鬼队成员、如今在香港当出租司机的人,侃侃而谈自己那些年“假装”的记忆。
这些演员的表演像是一种“情景再现”,他们此时的角色不是为了呈现原型角色,而是把自身转化成“矛盾感”聚合的场域。
毕竟,观众也不可能真的把这些“热搜不见广告见”的明星,当成是文人墨客或者出租司机。
许鞍华选择让他们主动抽离、出戏,从而让观众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不是戏中人,而是讲述这段戏的明星。电影的虚构性被直接提取出来,摆在观众面前。

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观众去和一个演员演出来的历史人物“共情”,在许鞍华眼中是没有意义的。观众不沉浸、不代入,从自身的角度意识到电影虚构里的“虚假的真实”,比起和人物“共情”,要更有意义。
与此同时,许鞍华还都在这两部电影里用了复调叙事的手法。她不断提醒观众:也许这个人心里想的和做的是矛盾的,也许这个人的说法是错误的。
复调叙事的本质,是让电影不再只有一条主线下的表达,而是众多支线都参与发声,并与主人公的发声形成矛盾。众说纷纭,众声喧哗,从而解构掉历史的“一家之言”。

从这个角度来讲,《黄金时代》和《明月几时有》有技巧痕迹地在大投资、大制作的主流电影里,运用这两个先锋的手法。
而到了《第一炉香》,则是完全“浑然天成”了,因为它天然无法令观众共情,绝大多数观众只会觉得它从头到尾是个笑话,荒谬绝伦。
影片中,全盘错误的选角、莫名其妙的摄制,甚至是每一场戏的“牛头不对马嘴”,都鲜明地以电影创作的反方向,生造出了这种效果。

从开场起,《第一炉香》就离奇得仿佛天经地义,每个演员的每个表演、每句台词,都互不搭调,仿佛清醒地告诉观众:我不是戏中人,我是马思纯、彭于晏、俞飞鸿……
每当观众想要投入戏中,就会发现这并不可能,因为所有演员都没有入戏。他们是在二次扮演这段历史里的人,无论外形还是说话方式、情绪感知,都有着无法逾越的障碍。
但这也使得演员和观众,都要不断跳出往常主流电影所必须提供的共情体验。

另一方面,张爱玲的原著,在电影黑色幽默式的“众声喧哗”里,被“生吞活剥”。
原著中主要刻画的是葛薇龙的情感体验、蜕变历程,线索都聚在她身上。但电影版却突兀地生造了大量支线,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要说。其中对于男性角色的塑造,更是庸俗不堪、令人感到恶心和市侩的。
这让电影显得更为扑朔迷离,甚至不少人的戏份之间都是互相抗衡、割裂的。

如果概括地形容,我认为许鞍华版《第一炉香》就像是范伟演的司徒协“优雅吸食”生蚝发出的声响。
亦或者是,两种不同色调的对位,在回到上海的一夜,葛薇龙于虚幻的意识中看到了旧时姑妈的身影。
在这个时代,旧时的优雅已经消耗殆尽。原先张爱玲精致而阴暗的风格,被扭曲到了一个戏谑、嘲弄、反讽与虚幻的语境里,显出极其荒诞而又可笑的意味。

电影版里最精彩的黑色幽默戏份,其实是葛薇龙与乔琪乔结婚之后。许鞍华和王安忆在这个部分做了大量的补白“二创”。
她们把乔琪乔塑造成一个更不知羞耻而又渣得真实、坦坦荡荡的渣男,把葛薇龙塑造成了一个陷入癫狂症候状况的精神病患者——“我要给你机会”“我是为你好,我看不得你委屈”“我很幸福啊”“何苦呢……”,接着就是哐、哐、哐三个耳光。

看到这一幕时,我已经笑得浑身发抖,又突然发觉许鞍华的狠心。
因为在她的镜头下,两个演员已经抽搐、鸡同鸭讲到了一种丑陋而可笑的地步。他们之间的沟通与表意,只能拿“疯癫”这个词来形容。
而此时,“妓院”也已不再只是家庭的属性,它已内化到了葛薇龙的身体与心理深处。
这是另一种层面上的人的“虚假的真实”,不是张爱玲的那一风格,是许鞍华的,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胡言乱语、胡作非为,是更加“不体面”、甚至有些“精神错乱”的真实。
虽然许鞍华改编张爱玲,但两个人并不在同一条赛道上奔跑。
如果采用主流的电影价值评判标准,那么许鞍华版《第一炉香》一无是处。但也许,用戏谑的方式解构、续写原著,揭露世间万物的伪装、疏离与可笑,才是这部电影成立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