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与暴雨森林
下雨天,路上独自走着一只耷着耳朵的狐狸。
火红的皮毛不具鸭羽的疏水性,顺着他弯弯的脊背结成了缕,大长尾巴在水洼里拖过一长串喋喋不休的涟漪——“坏狐狸,坏狐狸!”
树梢子上的水滴接二连三地跳下来问他:“狐狸狐狸,火红的狐狸,你在伤心什么?”
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狐狸眼珠微微一转,嗒地一声把它踩进泥地里。
对着泥水里的影子无情地龇出两排尖牙。
“啊——,坏狐狸,坏狐狸!”雨滴们疯狂尖叫起来,抱团去惊,又被那条红尾巴不耐烦地扫开了去,四溅在树干的沟壑中,劈劈啪啪。
泥水路的尽头稳稳地扎着一座红木头房子,窗户大开,风雨直往里灌。远远地能瞧见昏暗的房间墙壁上挂着一只面目模糊的古老吊钟,玻璃罩子下垂着一根长长的针舌,此时正好敲响了第六声。
“铛————”
狐狸到家了。
拖着一条长长的水渍,走过客厅的玫瑰织锦毯子,在盎然生机中劈出了一条浑浊的裂隙。
“喂,你弄脏了小玫瑰!”
愤怒的声音响起,秒针喀一声已往回转了一圈,到了房间的狐狸再次出现在门口,客厅的毯子重新明净如新,艳丽的花瓣伸展着,对门外的风雨全然不知,一派娇憨模样。
狐狸凶狠地盯着那只长舌钟。
“喂,你知道的吧,我随时能把你拆了。”狐狸喑哑地声音随风一道穿过小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像一道哑雷,原本强有力的属性已悉数剥落,剩下的可怜残骸只会令人无端发笑。
吊钟可笑不出来,但它心中倒是充满了鄙夷。
狐狸的本性——自大,狂妄,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它已经充分了解过了。
“这屋子里到处都有小玫瑰的影子。”它意味不明地说道,分针又走了一格,“你忍心弄脏她吗?”吊钟循循善诱,古怪地咯咯了两声,“毕竟,我一切都是按照您的心意来的。”
狐狸沉默着,水渍在脚下逐渐凝练成了肮脏的一团,水滴们的尖嚎声又隐隐约约的显露出来,如影随形地聒噪令他烦躁不安。他发狂似的在门外甩去了浑身上下粘连的水珠儿,脚掌在门前的地垫上蹭了又蹭。
“哈,你这下满意了吧?”狐狸进来,站在玫瑰织锦毯子上,露出尖尖的爪牙,啪一声甩上了门,对着吊钟翻了个十足的白眼。
“喀——”分针回应似地又走了一格。
在暴雨森林里有了这座结实的小木屋后,狐狸不再怕黑。一旦没有了这唯一所惧,狐狸张狂的本性再次暴露无遗,他在这座避风港下尽情地穿梭在黑暗中——洗澡、吃嘎嘣脆的兔子耳朵、睡觉。
长舌吊钟每一个小时敲响一次,每分钟要喀喀地走60次。除此之外,它鲜少说话,狐狸倒是希望它能永远闭嘴。
风雨扑进帘子里,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地要把床上的睡颜扼杀在梦中。
“噢,亲爱的,不要这么粗鲁。”
吊钟轻声说道,窗户便悄无声息地合上,将风雨都阻隔在外面,红色的帘布瞬间安安静静地垂落墙角,被风雨浸湿的地方变为深褐色,像一块块正在痊愈的伤疤。
狐狸睡得并不安稳。
他多梦,总是梦见一片幽静但没有雨的森林,时间总是停在傍晚,是一个要归来的时刻,阴云如同幕布般滞留在森林上空,是一片灰死的白,等待着被人卷起或者丢弃。阴沉的外衣之下似乎隐藏了一双眼睛,自上而下、毫无感情地敛视一切————那是他自己的眼睛。当梦切断了狐狸与现实之间的连接,便有另一个自我跳出来掌控大脑,将现实化为一座森林,一座理想森林,一座恐怖森林,有爱的,有恨的,什么都有,什么都令人意想不到…
梦中的迷惘是虚无的,没有惧意,也无从感觉,活着的证明并非心跳,只有那一对赤红的眼睛对着森林的描摹——淡淡的迷雾流窜,绝对的寂静中他似乎还听见了钟摆的喀喀声,重复循环在大脑的最深处,迷雾中袒露着黑暗,深望进去,似乎有一点红。
于是狐狸的心底毫无来由地响起一道声音,“你在找什么?”
他迈开步伐,开始向前走,迷雾尾随着他,好奇地向前张望。
狐狸孤独地走了很久,因为这座森林寂静而庞大,迷雾也由浅转浓,然而黑暗从这飘渺的烟山中轻易掠开一道裂隙,将这小小的红色身影转瞬间吞食了进去。
狐狸不由地加快了脚步,最后不得不跑了起来,他不断地张望,祈祷着自己要找的东西赶快出现,好停止这骇人的追逐。然而那道裂隙却如同顽劣的猫儿,并不着急将到手的猎物果腹,只是一味地在指尖玩弄。便见那红色的一点在森林中闪闪灭灭,像一颗灼烈跳动的心脏,蕴含着千般万般的言语,连接着歪曲错杂的脉络,通达四肢百骸,最终却不得不被镇压在一片死寂中。
狐狸快喘不过气来,他记得自己跑了很久很久,他忘了他曾对抗过黑暗,倔犟而自大地沉没其中,任恐惧加身,而这不过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战役,输赢无益,他只是拥有一片对抗的赤忱,禁锢与对抗同为热爱,恐惧与自如皆是浪漫。但绝不是这般怯懦,因为一道没来由的声音,慌慌张张地追寻没来由的因果。
他扶着树干喘息,奇怪的是这喘息更像演戏。大脑没有因为缺氧而疼痛,咽喉没有因为剧烈呼吸而弥漫血腥气,他只发现了这一点端倪,便立刻恢复自如了。
黑暗中的红色越来越强烈,他定睛看去,却无论如何看不清楚,浮现的只是一团朦朦胧胧的红光。但是他心中却忽然有了无比确切的答案——那是森林之神,小玫瑰。
暴雨森林里长年阴雨,巨木参天,从来没有花可以在这里绽放。除了小玫瑰,她独自绽放在森林的最深处,那是一抹鲜明的颜色,充满生机地劈开烈雨与浓雾,傲然直视着暴雨森林中的一切。她的存在,仿佛在说,“噢,其实这一切并没有那么糟。”
狐狸喜欢小玫瑰,喜欢她纤细的茎,颤动的叶片,丝丝缕缕的脉络,薄而红的花瓣。当雨水如同利剑试图刺穿一切时,他想为她遮一遮。但是狐狸缺乏勇气,他可以无数次打开自己,将每一个角落的记忆碎片拿出来反复咀嚼,无所谓痛与苦,爱与恨。但是他却不能离开这颗挡住他身影的巨树,走到小玫瑰面前。
狐狸不爱自己,因此也无法去爱小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