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泅
我承认,一开始我们谁都没当真。
我想了,仔细地想了,也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可觉察的时间节点,让人忽然意识到,这是严重的事。
我们也差点在五道营迷失了。
朋友还在笑,他实在很醉了。我们可以相信一个醉酒之人的时间感吗?每个人在醉酒后都开启一种新的状态,是否对他而言,站在小便池前,抖了抖,时间就此无限地向前了。当他松垮地走出,惯性的视线的重量落空时,终于发现,这真是一条极安静的胡同。我们打开手电,无数次重复用最原始,最简单的视力,做出观察的动作。一如他先前所做的那样。如果时间就此折叠,我是说,在这复杂而昏暗的巷子里,过去与现在的一切动作都同时开始进行,会有一个,一个,五个人,用逐渐清醒的步伐,走同样的路。
半分钟,关于一个黑衣女孩的失踪。在无法继续相信之前,我们只能相信,这个瘫软的,恍惚的,愉悦着的人,会在半分钟之内,就这样半永久地走失了。 (或许她已被人带走了。) (一辆黑色的轿车,轿车,一个同样醉酒的人。) (20世纪60年代,一群阿拉伯服饰的法国嬉皮士,用仅存的意识吸食着水烟。) (或许她正睡在一位好人的沙发上,而这位好人小心翼翼地,甚至没敢弄乱她的头发。) (或许不是男人,会更加安全吗?)
不,不,不。不能否定我们在场的意义。
即使所有的人都蒸发了:在这里生活的人,或正在生活的呕吐的人。我坚信,如果我们就此分散,也一定会一个接一个地,蒸发,而在这将寒不寒的季节,甚至没有蒸气(大团的,翻滚的,白色的)来宣告它。我们来试着成为她吧,四点五颗清醒的大脑,看看是否能跟上醉酒者思考的频率。
我会选择哪个方向?
一个有光的方向,对吗? 一家北京特色四合院酒店,红色的招牌,很棒的选择。
(她用身体的重量推开门,两扇向内的,很短的木门。诡异的门廊,然后是一段向下的楼梯。 (噢,这太糟糕了,令醉酒者绝望的倾斜角度。) (真是一个神秘的,危险的,陵墓般的酒店。) (但她做到了,并且,再次奇迹般推开了阶梯底层的,印着联系电话的,真正的门。) (我的身份证在哪,把它找出来,然后说,我要一个房间。) (我要一个房间。)
她要一个房间。
请问,有人要了一个房间吗?
没有人,也没有人要了房间。那扇印着联系电话的,真正的门后,是一条秘密生长在地下的仿古连廊。走下连廊,一个露天的,矿井般的,空无一人的前台。(这是一个真正恐怖的地方,在这里的一切都已死了,每扇门背后的每张床上,都有一具来自不同朝代的,嘴巴张开的酥软的干尸。)
朋友拨通了联系电话。请问,有一个女孩,一个醉酒的女孩,在这里要了一个房间吗?
(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死因是?什么朝代?什么身份?什么规格?)
没有。好吧。我们逃吧。
下一个目的地是哪?朋友骑车巡游过的街道,先用粗重的马克笔打一个叉。酒店,一个巨大的叉,和一个危险的骷髅符号。远处的园区,一个铝罐一样的保安亭,一个没戴帽子的保安,睡着。
你确定吗,他确定吗,他真的说刚才没有一个女孩从这里走过吗?他一点也不确定,即使是这样的分贝,依旧没有将他吵醒。我相信,就在短短的刚才,一个醉酒的黑色女孩,笨拙地绕开了一车一杆,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怎样的园区啊。
(那是一个废弃的工业园区,就像其他废弃的工业园区那样,变成一个创意产业园区,她说。) (入口处有一家盛名已久的现代都市书店,玻璃橱窗的质感,阳光,绝佳的留影地,她说。) (请看不远处水塔下方的建筑,那是一家精酿现代都市酒屋,塔体被重新清洁,灌入酒精,维生素和糖浆,还有残余的铁离子,完全符合贫血都市年轻人的生命必需,她说。)
我们向街道的方向找找吧,毕竟,那可是二环,灯火辉煌的二环。
(等等,我还没说完,这里有一家现代都市传媒公司,员工的平均年龄永远维持在22岁,她说。)
我们俩去左边,你们去右边,注意看草丛。
(还有,还有一家居酒屋,和一家中古。)
在车道和街侧中间,有一条细长的,绿化公园。小鼓石凳,和你,和你们记忆中的小公园,毫无差别。我们要去摸摸看吗?或许五分钟前,她刚刚在上面遗失了一些体温。还有一些老头老太太难以驾驭的高难度健体器械,即使是醉汉,也一定会忍不住凑上去,轻轻地玩一玩。
(你们找不到我的,走吧。) (一具清代的干尸帮助一具唐代的干尸,将尸体翻转了角度。) (这辆黑车!这辆黑色的尼桑轿车,为什么它驶入这条胡同,调头,又走了?司机长什么样?后座是不是躺着一个女孩?它是不是刚才就来过了?车牌号记下了吗?)
我们报警吧。
说真的,我们报警吧。即使这会让事情变得无数倍复杂。即使这件事,这次无意的走失,再也无法保持在六个人之间。我们报警吧,平安北京,监控全覆盖,不要再挑战自己了。
好,我们报警吧。我记得,刚才的路上,停着一辆沃尔沃警车,我们走吧。
越来越近了,我们应该停下来,再最后确认一下,我们是否要报警。
(沃尔沃内,两位警官正在熟睡。)
如果我们报警了,这件事就彻彻底底地,彻彻底底地升级了。报吧。
那辆警车停在一个并入主路的入口处,那一段三角形的,打着斜线的缓冲带。非常隐秘的睡眠,我想,彻夜长明的二环路的入口处,有这样一辆,隐秘的睡着的车。熄火的状态,车里没有光亮。真像一辆静默的模型玩具,人的脸也同样模糊不清晰。我继续,靠近,站在副驾驶旁,隔着玻璃,观察两个无意识的躯体。我要怎样,温和,无攻击性地,将他们唤醒呢?
大声呼唤,叩击汽车的引擎,还是轻轻敲响他头边的玻璃?
危险的举动。我用指节轻敲。
(拔枪,射击。)
轻敲。
(窗边的警察猛地睁眼,掏出腰际的警用手枪然后隔着玻璃瞄准我。) (隔着玻璃我举起手,身后的人全部举起手。) (不许动!那声音听起来很模糊很闷,吵醒了他身边的同事。) (我应该提前做好准备,去品味,因为它太短暂了,一不小心,或许就错过了。)
远处的躯体动了,近处的依旧在睡。
我应该绕去他的窗户的面前,而不是轻声地,越过一具熟睡的危险的躯体对话。我应该去。
但面前的窗户,我发誓,是毫无声息地缓慢降下了。我不能走了。
您好,我说,我的一个朋友(我的朋友?还是我的同学?或是我朋友的朋友?),喝醉之后在附近走失了(或者被捡走了(不!),或者正悄悄躲在那个神秘的充满都市气息的文化创意园区的一角),我们可以调一下监控找一找吗?
打幺幺零。
啊?
打幺幺零。
他说,叫我们打幺幺零。
我发誓,我发誓,尽管这难以令人相信。从那扇幽灵般的电动升降车窗降下的缝隙中,缓慢而浓烈地逸出温热的醇厚的酒精气息。(是的,我知道,请听我说。)这绝不是从我朋友身上或口腔中发散的,那些红酒和龙舌兰(我从未尝过)早已被恐惧抽真空。是那辆车,危险的车,和两只烂红的脖颈,正在发散醇厚的酒香,白酒的,香气。
(考古学家近日在北京城二环遗址发现一座古老的钢结构酒窖。)
在那间会令人消失的公共卫生间门前,我们准备拨通幺幺零。
(不,不是我拨的。我不能拨,因为这不是我的问题。不,不是逃避责任,我的意思是,这件事不是因我而起,报警人很重要,对吧?) (很虚伪,我知道。我只是不敢,或者说,有点怕。)
打完那通电话后,大家重新坐下来。
(不远处的二环的入口处,有人在湿热的充满二氧化碳的空气中静默地发酵。) (她会不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歪着身子从哪条巷子里冲出来,冲我们狂吐一阵然后沉沉睡去?) (那会很尴尬,也很滑稽。)
警车把我们丢下了。
他让我们去找,继续找,在这片已经被眼睛刨烂的地上,继续找。与此同时,他们用那些吊在杆上的,视力更好的眼睛找。 他让我们分散开去找。这下我们不得不分散了。 他让我们进女厕所去找,并告诉我们,在进入之前,一定要询问,有没有人。 他让我们在黑暗的地方和角落,汽车的缝隙和垃圾桶里找。 他说,她可能会冻死。好,我们找。
令人恐怖的,等待回音的询问时间。
(如果那声询问真的得到了回应呢?) (如果那声询问没有回应,却在某个隔间赫然出现一具赤裸的身体呢?)
但我不得不问,也不得不去。
如果真的有一个黑色衣服的女孩醉倒在公共女厕的隔间里,恰好是那个出于恐惧而跳过了的厕所里,如果真的,真的,她因此而停掉了呼吸,我会觉得,是我杀了她。
我找不到啊,我真的没找到。
(真的吗,你认真找了吗?有没有哪两辆汽车的间隙,哪个院子的门口,在电筒的光照之外,一个女孩正在死亡?)
我找了,我真的用心找了。
(我知道你心虚了,再找一遍。)
我已经找过两遍了。在那之前,我们也都找过一遍了。 但我还是再找了一遍。 但我永远都无法确定,我真的找过了,这片区域的每一个地方。
(好好找吧,你知道的,你没有在救任何人,你在救你自己。) (你不会希望,她最终被发现在你信誓旦旦已经彻底搜索过的街道上。) (救救自己。)
骑着单车,我无数次觉得,自己是《机动部队》里那个骑着脚踏车的男孩。 我也无数次幻想着,恐惧着,打碎哪扇车窗后,一切都要结束了。
远处的早点铺,蒸笼冒出成捆的白雾。
(那是灵魂蒸发的声音。不要过去。)
要三碗馄炖,两碗豆腐脑。
(那是什么肉,又是什么油,你懂吗?)
早餐铺的隔间里,吵闹的男女用最朴素的食物冲洗被酒精(龙舌兰到底是什么味道!)浸染的胃部。老板和老板娘,在蒸汽里,包馄炖(那到底是什么肉!!)。
(快吃吧,因为你知道,更晚那桌吃完的人,会变成明天那群食客嘴里的,瘦弱的馄炖。)
馄炖是小时候的味道。
然后,他们说,找到了。
我太期待,也太恐惧那个揭晓的时刻了。
(最终赢得大奖的是———————————) (她揉了揉脑袋,缓慢地说,我看到有个人从我身边骑过,然后又回去。) (那个人,好像是————————————)
(二环边上,酒愈陈愈香。)
假的,骑出两米,我才意识到,远处那个被两人搀扶,仍不住下落的,就是那个我们找了一夜的女孩。她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事实上,她一直在移动,游荡,从未进过任何一间旅店或公厕,从未趴伏在任何一个冰凉的鼓凳,也根本不晓得,那个园区,到底是什么。 她只是简单地,游荡,在普通的东城胡同间,无意识地游荡,无意识地规划出一条避开所有人骑行路线的精密线路(幽灵航班一样)。
(那条胡同,我庆幸地想,我从未到过这里。) (我为我不曾没找到她而庆幸。) (那保安,我就知道,她确实是从他眼皮下经过。) (打幺幺零,没错。)
她突然甩开朋友的手,开始飞快地跑。那一刻我终于知道,每个人醉酒后都会开启一种新的状态,而她会变成一名跑步健将(我们当然抓不住一名跑步健将)。
她跑着上了车,不,又或许是一直跑,跑上二环,跑过那辆沃尔沃。我们再也不会见到她,我也永远不会看清她的长相。毕竟,那是个和我们不相干的人。
第二天的马原课堂上,我陷入了深沉的,无法自拔的睡眠。 在梦里,我开着车,沿着北坞村路,在即将驶入四环时从出口驶出。 我看到不远处,另一辆车里,坐着我的同学,一个男孩。 我于是告诉我的女友,说,你知道吗,我在路上碰到了他,我们都在开车。
她说让我撞上去,杀死他。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每天晚上,她都会听到他和他女友彻夜合奏的巨大声响,洞穿墙壁, 洞穿她。 我想,我必须杀死他了。
我花了一阵子才从车流中接近他,他在我的右侧车道,我的右前方。 很奇怪的,他驾驶着一辆白色的轿车,一辆右舵车。 我慢慢靠近,打算从侧方撞上去,调整角度,加速。
在车体即将相互碰撞的时刻,以一种奇妙的俯角(我的头颅似乎提前因惯性而前移了),我看到,在他的副驾驶上,缠绕着枝桠与藤蔓,一个穿着白色真丝睡裙的女孩(或许一侧的肩带已滑落),蜷缩着,安睡着,美得像一只小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