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艺术世界都像爱丁堡国际艺术节一样陷进了由娱乐和休闲王国认证身份的危机”——理查德·德马科访谈录
文 / 珍妮特·麦肯齐(JANET McKENZIE)
理查德·德马科(Richard Demarco)自1963年以来一直为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组织策划各类展览和剧场活动。他在访谈中回忆了诸多往事,比如1947年创办的第一届艺术节,他是把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引进苏格兰的第一人以及其间的故事,访谈还讲到了他自己身为艺术家创作的作品,还有他创办的德马科档案馆(Demarco Archive)。

珍妮特·麦肯齐:爱丁堡国际艺术节创办于1947年,距今已有60多年的历史,创办的初衷是在战后“为培育人类的精神提供一张温床”。您能给《国际画廊》(Studio International)讲讲第一届艺术节举办时的气氛和意义吗?
理查德·德马科:遗憾的是,我仍然清楚记得第一届爱丁堡国际艺术节举办时的气氛和意义。之所以说遗憾,是因为它小型的规模刚好就是它的优点,外围的艺穗节甚至只有8个节目:与艺术节当今庞大的体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现在官方版块和艺穗节加起来的节目总数已经要超过3000个了。1947年的时候我只有17岁,还是爱丁堡圣十字学院(Holy Cross Academy)的一名在读生。正是在这所学校我接触到了光辉灿烂的欧洲文化,伟大的德国指挥家布鲁诺·沃尔特(Bruno Walter)带着维也纳爱乐乐团(Vienna Philharmonic Orchestra)前来演出了宏伟壮丽的德国音乐。鲁道夫·宾(Rudolph Bing),这位出生于奥地利的柏林人被委以复兴英国音乐生活的重任。实际上,这是一项他自封的任务。因为他坚信所有艺术的语言都能“治愈战争的创伤”。1939年,鲁道夫·宾在掌管格林德伯恩歌剧季期间发现了爱丁堡这座城市,走在王子街上远远地就能看见爱丁堡城堡,他马上从爱丁堡联想到了萨尔茨堡,那座在战前以音乐节闻名于世的萨尔茨堡。圣十字学院还让我知道了有一位剧作家名叫莫里哀(Molière),而这要归功于法国国家剧院(National Theatre of France),也即法兰西剧院(La Comédie-Française),他们带来了由法国杰出演员路易·茹韦(Louis Jouvet)导演的作品。第一届艺术节总共跨时三个星期,每一天都是阳光普照;可以说连天公都作美,滋养着整个节日的气氛。
珍妮特·麦肯齐:自1963年以来,您一直为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组织策划各类展览和剧场活动。在您看来,爱丁堡国际艺术节对于塑造苏格兰的文化形象有着什么样的贡献呢?
理查德·德马科:即使到今天,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的国际主义精神都很难在苏格兰的文化生活中扎下根基。每次当我得知“艺术节巡回剧团已经离开小城”、我又不得不忍受漫长的49个星期才能等到他们回来再次搭建起帐篷的时候,我的心中就会涌起一股难以释怀的悲伤。
珍妮特·麦肯齐:在艺术节悠久的历史中、在您与艺术节长期的合作中,或者在您带到艺术节的项目中,您有没有可能选出三个最重要的展览或者剧场活动?
理查德·德马科:由我负责为艺术节官方版块引进的三个最重要的展览,第一个是1970年的《战略:抓住艺术》(Strategy: Get Arts),它引进了杜塞尔多夫的先锋精神,杜塞尔多夫作为欧洲文化之都在当年让纽约的整个艺术世界都显得相形见绌。第二个是1971年举办的罗马尼亚当代艺术展。如果说在1970年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被誉为最杰出的德国艺术家,那么到了1971年则轮到保罗·内古(Paul Neagu)被奉为最杰出的罗马尼亚艺术家。1972年则是波兰先锋派的天下,由塔德乌斯·坎特(Tadeusz Kantor)挂帅,这位天才得到了所有艺术家同行和欧洲两位重要美术馆馆长的认可,他们是罗兹的茨图基博物馆(Muzeum Sztuki)馆长雷沙德·斯坦尼斯拉夫斯基(Ryszard Stanislawski)和华沙的福克萨美术馆(Foksal Gallery)馆长维斯瓦夫·博罗夫斯基(Wieslaw Borowski)。


珍妮特·麦肯齐:《通往米克尔·赛吉之路》(The Road to Meikle Seggie)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理查德·德马科:“通往米克尔·赛吉之路”既是一条现实的道路,一条和苏格兰历史息息相关的道路,也是一条神话故事中的道路,是与芬戈尔(Fingal)和他的儿子奥西恩(Ossian)、以及诗人汤玛斯(Thomas The Rhymer)等传奇人物密不可分的道路。经考据,米克尔·赛吉现在被认定为是一座农场。Meikle Seggie在英语中的意思就是“一小片长满青草的河岸”。也就是说这是一条通往米克尔·赛吉农场的道路,可以推测这曾经是一条赶牲人前往米克尔·赛吉小村庄的道路,他们穿过金罗斯郡和珀斯郡的边界,从米尔纳索特前往邓宁。这条道路将会带你远离城市,远离那个遍地都是现代美术馆和博物馆的空间。这是一条充满奇遇又遍布陷阱的道路。穿过兰诺克沼泽地之后,在前往赫布里底群岛那绵延海岸线的中途它将与神秘的“通往小岛之路”(Road to the Isles)汇合。《通往米克尔·赛吉之路》实际上是我所有素描、版画和水彩画的总标题。这个标题涵盖了自然风景中的人造景观,包括中世纪的学者和传教士、罗马军团和赶牲人、以及那些被特指为“漫游者”(travelling folk)的芸芸众生,他们都在这条路上来来又回回。这是一条博伊斯选中的路线,在他的想象中这条道路将抵达安特里姆郡岩石海岸线上的芬戈尔洞穴和巨人堤道。博伊斯在阿盖尔郡得到了来自风景和海景的启示,那是一片由祭司(Druids)掌管的土地,他在此地了解到橡树在祭司和凯尔特文化中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象征符号,而700年的时间长河在人间却不过是短短的70年。
珍妮特·麦肯齐:最开始是您把博伊斯请到苏格兰的,而之后他又跑了七趟苏格兰。他在苏格兰发现了什么?这个发现真的给了他很大的启示吗?
理查德·德马科:从1970年到1981年我一直邀请博伊斯前往苏格兰。他的八次到访让他创作出十一件大师级的作品。遗憾的是,最后只有一件作品留在了苏格兰。他最后一件堪称伟大的艺术作品是为卡塞尔文献展创作的《7000棵橡树》(7,000 Eiche/ 7,000 oaks)。博伊斯曾经让我考虑将这件杰作种植另一个版本的可能性,而且我也认为在整个欧洲都没有比阿盖尔郡更适合种植橡树的地点了,在古代这里曾经被称为达尔里亚达王国。

珍妮特·麦肯齐:您在苏格兰皇家学院(Royal Scottish Academy)组织策划了展览《十场对话》(10 Dialogues),我还曾为《国际画廊》写过一篇相关的评论文章,展览集中了您引进苏格兰的众多先锋艺术家,如果没有他们,很难想象苏格兰会有今天这么浓郁的创作氛围。
理查德·德马科:所有这十位艺术家都得到了苏格兰皇家学院秘书亚瑟·沃森(Arthur Watson)的首肯,这场展览将艺术家们聚集起来是为了弘扬了真正的先锋精神。展览将博伊斯、坎特和内古奉为“真正的先锋派”,而不是今日艺术世界那帮追名逐利的当代艺术家所宣扬的“虚假先锋艺术”。
珍妮特·麦肯齐:您觉得苏格兰独立公投会对苏格兰文化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
理查德·德马科:无论是投赞成票还是反对票的,我都可以想见他们的投票并不能代表绝大多数的苏格兰人民。我很遗憾苏格兰分裂成了两个支持对立政治观点的阵营。但是无论发生什么,我也只能祈愿会有一个团结合作的时期,让我们有时间做好充分的准备去面对严峻的挑战,这形势就像是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紧张局势,还有存在于伊斯兰世界和基督-犹太、希腊-罗马文化遗产之间最古老的紧张关系。
珍妮特·麦肯齐:德马科档案馆目前选址在爱丁堡的夏厅(Summerhall)。它对学生和学者的意义体现在作为艺术资料库的价值吗?
理查德·德马科:它在夏厅也只是占了很小的一个角落。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它不是一家档案馆——它是一件艺术作品,是一件总体艺术作品,其重要性堪与伊恩·汉密尔顿·芬利(Ian Hamilton Finlay)建筑的花园小斯巴达(Little Sparta)相提并论。从1960年代到21世纪初,汉密尔顿·芬利与无数艺术家合作花费了几十年的心血,才终于把小斯巴达打造成了一件独特的艺术作品。和小斯巴达的情况比较相似,德马科档案馆也是许多艺术家合作的结晶,我敦请所有参与的艺术家能够顾及到欧洲的一个特定部分,并且考虑到将苏格兰与欧洲大陆数千年来的文明联系起来,那是一个从古典希腊和罗马文化开始就已经确定身份的文明。对于世世代代的艺术专家、学生和那些喜欢哲学家花园这一概念的人来说,他们每一个人都明白、或者希望小斯巴达将会成为一个永恒的存在。德马科档案馆首先是一件艺术作品,但是作为学术资料库也自有其重大的意义。
9月12日,我们将有幸在欧洲目睹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那天将有一幢建筑被投入专门收藏坎特的档案。该建筑坐落于克拉科夫的维斯瓦河畔。档案馆的建造投入了4500万欧元,并且将以21世纪档案馆的管理模式收藏艺术作品。我打算利用我2013年获得的欧洲荣誉市民(European Citizen)头衔去与我在布鲁塞尔欧洲议会见到的政治家们重新建立联系。德马科档案馆在本质上应该是一家欧洲档案馆,对于20世纪和21世纪所有严肃创作当代艺术的人来说应该都有其重大的意义。在苏格兰议会文化部长办公室的支持下,一组专家正在着手鉴定德马科档案馆的性质。他们的工作给了我希望,在不远的将来,德马科档案馆就有望展出、最大限度地利用起馆藏档案,让小学、中学和大学所有阶段的学生都能够在此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贯穿成一条完整的知识链。
珍妮特·麦肯齐:您在艺术领域的所有活动都有一个根本,那就是您自己也是一名身体力行的艺术家,正如上个月您在泰河畔纽波特塔塔画廊(Tatha Gallery)开幕的展览所证明的那样。那么,作为一名艺术家,您自己的抱负是什么呢?
理查德·德马科:我在艺术领域的活动既因为我自己是一名艺术家,但同时也因为我是一名艺术教师。事实上,我只有小学和中学的教师资格。我在塔塔画廊展出的所有水彩画都有一个主题,就是表现出在苏格兰世界中、“通往米克尔·赛吉之路”上的方方面面,这条道路从我幼年时开始就一直激励着我。我尝试运用钢笔、铅笔、毛笔和相机等不同的创作媒材,不仅仅是要去表现道路的物理层面,而且要去定义所有化身为艺术探索者的精神陪伴我踏上这条道路的那些伟大人物。
最近,我已经明确表达过这样一个观点,《通往米克尔·赛吉之路》可以成为俄罗斯伟大诗人米哈伊尔·莱蒙托夫(Mikhail Lermontov)梦想的一个组成部分,他终生未能实现的梦想就是能够生活在他那苏格兰祖先的世界中,特别是汤马斯·利尔蒙斯爵士(Sir Thomas Learmonth)的世界——这位祖先就是传说中的诗人汤马斯,莱蒙托夫曾经用这位诗人的语言来表达生命的神秘性。我认为所有最高层次的艺术创作都是为了表达人类的欲望,艺术创作的终极目标就是要上升到经文的格局,将生者和死者的灵魂甚至尚未出生的灵魂融为一体。
珍妮特·麦肯齐:您对今天的年轻艺术家有什么忠告吗?
理查德·德马科:我对今天每一个年轻艺术家的忠告就是,如果你是认真做艺术的,那么你一直到老都可以是艺术家,所以你要培养出长跑运动员的体质。等到生命的最后,你可能仍然会有一种不足感,因为没有达成你自己设定的目标。但所有艺术的尝试本来就是一场可能面对失败的冒险。因此,我对年轻艺术家的忠告就是无论如何都要放下用艺术去追逐名利的诱惑。整个艺术世界都像爱丁堡国际艺术节一样陷进了由娱乐和休闲王国认证身份的危机。艺术语言是人类所能使用的最重要的语言。但是如果以不当的出发点去使用艺术语言便可能产生一种被污染的形式,会创造出一些假模假式的真相、概念和想法。博伊斯的生命,就像内古、坎特和汉密尔顿·芬利的生命一样,都应该被认真地研究和学习。他们的生命堪比列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卡兹米尔·马列维奇(Leonardo da Vinci)或伊娃·海瑟(Eva Hesse)。如果能够真诚地对待他们,你就会发现自己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的。

2014年10月10日发表于《国际画廊》(stuodio international)
2021年10月18日译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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