蜚语六七
(一)
“你不能一直都困在自我里面。”
男人说:“你不能事事都这么敏感,事事都要追问它的意义;你可以选择写作,也可以选择呐喊——当然写作也是一种无声的呐喊。但是你最起码应该要选择做点什么,选择对抗,而不是任由你的自我一点一滴被另一个自我吞噬。有时候沉默是一个自杀的帮凶——你也知道,但是你就是选择不相信。相信要好过一切,如果你真的找不到相信的东西,最起码还有上帝。”
“上帝真的存在吗?”女人问。
“存在,也不管你相不相信,他都存在,就像你刚喝过的那一杯椰果奶茶一样存在。”
“如果上帝存在,那是不是也意味着魔鬼存在呢?”女人犹豫了,她想追问。
“是的,这是不可避免的,亲爱的——我们如果想要微妙地享福,我们也必须要微妙地受苦。但是其实这些你也可以都不信——就当我说的是狗屁吧!什么享福、什么受苦,统统都是放屁!亲爱的,其实你不知道,我们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选择存在而存在的。”
“我不想要选择,我有时候觉得这很荒谬:明明你可以选择放弃,但是你还是为了存在而存在?不是吗?是谁赋予你坚持的义务的?存在吗?那也是狗屁——亲爱的,我爱你,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战胜死亡才值得可歌可泣的呢?为什么如愿以偿地死去不能够被歌颂?甚至被理解?”
“因为,因为除了我们自己,就没有别人可以称得上真正的爱我们了。因为只有活下来才能够爱,只有活下来。”
“那为什么一定要爱自己呢?我不明白,如果我可以不爱上帝,但是我却必须要爱自己?那么,我问你,再问你一遍——你爱我吗?”
他沉默了,远远的,就像一团冬日里的篝火被一把寒风压灭。
“不——也许不再爱了。亲爱的,如果你允许我再这么呼唤你的话,我们,就这样吧。”
(二)
“我觉得,我真的头疼的不行。”
女人非常委屈地说着,她总是这样,生命里太多的时候她都没有办法描述出她自己内心的状态,除非这种状态反映在生理上的时候,她才敢发这么一点牢骚。
“我觉得你是应该思考过度了。”老人慈祥地看着她——他们认识甚至不超过一刻钟,他就一眼看出了问题的本质。他着装简单,就像在这个车站里任何一个行色匆匆的旅客一样,他们没有名字,对此时此刻而言,他们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那张手里的车票;除了车票之外,他们的着装、他们的样貌、是他们的身份,甚至是他们的思想,这些根本无足轻重。他们活在一张巨大的关系的网里。网里网外都是乘客。
“你说……你是上帝?”女人又一次颤颤巍巍地发问了——她不相信奇迹,当然也不相信欺骗——纵然在某种程度上,这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她还是对面前这个胆敢自封为信仰之王的存在保持怀疑,似乎神迹真正显灵的时候,对神的质疑,倒才是一种虔诚的态度。
“你知道的,你们这些信教徒真有意思,看吧,我记得我上大学那会儿,在地铁上还遇到过一个老女人(请允许我这样称呼她),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高嚷:‘世界是会毁灭的!你们的脑子里早就已经被植入了一块芯片,在末日审判的时候,芯片就会一块一块爆炸!只有上帝才能够解救我们!我的孩子们!把你们的手伸出来,我来替上帝看看你们现在是否还依旧存在被救助的可能——但是不管怎么说,孩子们!你们都还是会存在被救赎的希望的!……’你看,如果你真的上帝,你怎么解释这回事呢?”
女人揉了揉她的太阳穴,她睥睨着挂在月台上的大钟,时针和分针在没有尽头地交织和旋转,但在某个瞬间似乎停摆了下来,她回过头去,瞅了眼面前那个伫立的老人。
“这没有错,她没有做错什么——”老人清了清嗓子,“她只是爱她自己胜过爱上帝,而爱上帝胜过爱世人,她只是做了一件一个正常的人都会选择做的事情。”老人的声音非常普通,但镇定无常,就像是一个小石子被扔进湖心底,一圈一圈的水波顺势荡漾开去,但总归会被时间和张力捋平,回归到沉默一般的平静。
“那你能接受吗?你就不觉得好笑吗?你的信徒企图通过绑架别人的恐惧,好让自己的信仰继续在世上活下来——这样的上帝跟寄生虫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没有末日审判,还会有被救赎的需求吗?如果没有被救赎的需求,还会有对善的向往吗?我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信仰者——我不唯物主义是论——天呐,那简直跟你们一个样,说白了极端的反面也是极端,都让我觉得无限的窒息——我也有我自己的信仰、有我自己的神,所以,恳请您告诉我,亲爱的上帝,看到对面那个流浪汉了吗——是的,我每天通勤都会看到他,来来往往好多个月了,无所事事、破破烂烂——如果我现在跑过去,和他接吻,会怎么样?如果我和他相爱了,我们会怎么样?我的人生会幸福吗?亲爱的,上帝?”
女人把手伸过去,试图想要把答案从老人的嘴里捞出来,就像是从一池清水里捞起一条空游无依的鲤鱼。
“你爱过一个根本不爱你的人,”老人望着女人的眼睛说到,在她眼里,老人看到了一抹庄严而又悲哀的姜黄色,就像是一轮乌云的金边——这是一对深情的日燊般的瞳孔——“你和他相爱,然后分开;你跟他吐露了所有心底的秘密,但最后才发现,你以为是爱他的表现却无意之中变成了他厌恶你的理由,虽然你也明明白白地知道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孩子,相信我,在车站里我们都不过是乘客,你就算倾其所有想要和对面那个流浪汉在一起,最后你透支的价值也不过就是你手里的那一张车票而已。这段爱情就值得这张车票,因为出了车站,兴许你们就再也不会见面。生活也一样。”
他依旧不温不热地望着女人,讪讪地望着那轮美丽的金边。
“你,你怎么…会知道……”似乎是下雨了,那轮金边开始逐渐模糊,在一阵氤氲的水汽之中,两滴灼灼热泪跌出了眼眶,宛如是火山温柔地喷发。
“我觉得,我觉得我已经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了——我尝试过爱上他的,真的,我真的很认真地努力过——就像我的奶奶试图让我相信你是真实存在一样的努力——更不用说我怎样努力让他爱上我自己了……但是呢,我们最终还是分手了。从那个下午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这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什么?是那个下午——那个和我们正常相处没有任何区别的下午,我们就这样分开了……我一直都渴望有人能够暴烈地爱我至死不渝,明白爱和死一样强大,我一直渴望有人能够彻底地毁灭我,而也被我所毁灭——但是,我能够回报他什么?那天下午我才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我能够回报什么?我一直都在索求,一直都在想望,我以为我对他的欲望就是我所能够给予的回报,但是那个下午我才突然发现,当我的欲望消失的时候,我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给出的了……原来‘你爱我吗?’那句话,对我而言根本就不是浪漫的承诺,而是一条自我催眠的咒语……因为,我发现,我问出这句话背后所希求的永远不再是一个肯定的答案了——而他也恰恰这么回答我了……”
她哭了,彻底地失声般地哭了,在站台上,在流浪汉对面,在大摆钟之下,那股倨傲的神气,和盘桓在头脑中的阵痛一起泄洪似的从眼眶里吐出来,就像是醉透的男人抱着一个马桶,把胃里的翻江倒海呕吐出来那样。
“原来,原来我跟那个‘老女人’没有任何区别——就跟你说的一样,我爱我自己胜过爱所有人,包括你……”
“那你现在,决定了吗?”老人突然像大教堂一样,站立在女人面前,“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启程了。”
“……好。”
轻轨来了,她握住自己的车票,在老人的带领下,踏上了列车。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去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