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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话题 >时论纷然:记唐高宗时代一次“热搜”事件

“时论纷然”这个词在历史书上经常见,字面意思是:当时的议论沸沸扬扬——相当于上了热搜的效果。我忽然对这个词有感悟,是因为最近在《资治通鉴》中读到了一段相关的故事,大概内容如下:
唐高宗时期有一个名臣叫刘仁轨。他是一个脑子清醒,三观很正的人,能经常在一些复杂问题上作出准确判断。他的最大功劳,是在唐高宗平定高丽过程中出力最多,为高宗最终实现这一功业奠定了坚实基础。
但刘仁轨的仕途并不是一帆风顺,尤其是还没出征高丽时,得罪了朝中红人李义府。这个李义府是十足的小人,因为支持立武则天为皇后而平步青云,大红大紫。他的为人,表面上和颜悦色,像暖男一样阳光可亲,其实却是个笑里藏刀、阴险狠辣的角色,因此他有个外号,叫“李猫”,寓意为“柔而害物”——别看表面上很萌很可爱,搞不好就能伤到你。
李义府这样的性格,得罪了他,当然没好果子,刘仁轨就很快被从中央调离到青州做刺史(今山东)。更倒霉的是,作为青州刺史,刘仁轨在运送征高丽的粮草时遇到了海风,不但粮船有损,还淹死了不少运粮丁役。
这让李义府抓住了把柄,他派了一位名叫袁异式的监察御史查办刘仁轨。袁异式到了青州,对刘仁轨说:“你和朝中这样的人为仇,最好自己早想办法。”袁异式的意思,和“李猫”这样的人为仇,没人救得了你;自己想办法就是自裁算了,这样他也不用为难。可惜,刘仁轨很不配合,回复说:“我工作失职,依照国家法律办理,就算你杀了我,我也绝不甩锅,但要是一上来就让我自裁,让我的仇人快意,我实在不甘心。”
袁异式听刘仁轨这么说,只好依法办事,并把刘仁轨不配合的各种细节一一上报。回京复命之时,他还亲自给刘仁轨上刑锁,怕他跑了。
消息传到中央,李义府当然主张把刘仁轨杀了,但也有大臣为刘仁轨开脱:你说本来好好地运粮,忽然刮起邪风,这谁能控制得了?说的在理,于是唐高宗只是把刘仁轨从公务员队伍中除名,让他在征伐高丽时“白衣从军自效”。
没想到,刘仁轨屡立大功,他不但重回官场,最后还当上了宰相。而当年一心要他死的李义府,早就被贬荒远,郁郁而终了。
最尴尬的是袁异式。他实在担心刘仁轨会公报私仇,给自己穿小鞋。此时,为打消袁异式的疑虑,刘仁轨在他面前往地上泼了一杯酒,说道:“我要是再提旧事,就像这杯酒一样。”不仅如此,袁异式还很快获得了升迁(詹事丞,相当于皇后或太子的执行管家)。
这件事,上了热搜,“时论纷然”。
大家议论什么呢?刘仁轨不念旧恶,大公无私?我以为讨论刘仁轨为人的,或许有,但肯定不是主要内容。这种道德标兵,在私下八卦里没什么好聊的。那剩下的议论重点,自然是袁异式的升职了。
袁异式对待刘仁轨算不上恶劣,但一点也不友好。更成问题的是,他是在风评很差的李义府授意下如此“叫板”刘仁轨的。就这样的人,这样的背景,这样的行为,竟然获得了升迁?刘仁轨到底在干嘛?
我相信当时的“时论纷然”中,人们最想知道的是,通过这件事,自己以后的人脉应该如何经营——如何与刘仁轨打交道,如何从袁异式身上总结经验。
也许是为了回应这些“算计”,听到议论的刘仁轨,立刻推荐袁异式为“司元大夫”(户部郎中,相当于财政、民政高官)。
针对刘仁轨的这个行为,一位名叫杜易简的监察御史评论说:“斯所谓矫枉过正矣。”
实在太过了。
杜易简所谓的“矫枉过正”,是说刘仁轨为了表明公心而公心,因为舆论而提拔自己的“仇人”。而袁异式本人,到底适不适合做这个位置,完全没有讨论,这显然不是一个公允的决定。
想想刘仁轨是什么人?在复杂的高丽战场上,戴罪立功的他总能精准判断彼此形势,作出正确决定。他“白衣从军”时,正是遭受挫折事业处在低谷,但他却豪情万丈,以为天降富贵于自己,宣言说:“欲扫平东夷,颁大唐正朔于海表”。高丽问题取得进展后,他担任镇抚长官,走访调研,剖析海东弊病,提出长治久安的方案,为后来李勣平定高丽奠定基础……这是一个精明、清醒又敢于冒险的行动派官僚,几乎不会被外在环境左右,但却在袁异式的事上被舆论带乱了节奏。
我感触的正是“时论纷然”的力量。
人经常被舆论影响,而且不自觉地陷入其中,被裹挟而去。有的人如海中冲浪,在舆论大潮中借势上下,乐享其中。更多人,则被裹挟着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但不管是在舆论大海里冲浪还是被裹挟,只要跳不出这个场,我以为总会溺死在里面,只是时间有早晚而已。
被舆论裹挟的负面结果是焦虑。本来,现世中没有那么紧张,也没有那么多必要,但因为舆论如此,氛围如此,若不去认同舆论,就会变得迷茫,眼下的很多东西也失去意义。而认同舆论,也得不到解放,反而增加了许多沉重,包括使命、责任、意义。有个朋友说,除了生老病死,所有的焦虑都来自价值观。这话很对,难过的是,价值观正在被舆论塑造,时刻不停。
这不都是消极的洗脑,更有积极的宣贯。宏大,史诗,思想,太多光辉的工具箱编排出一个美丽的作品。这个作品非常诱人,但也有弊病,它让你以为正走在宏伟大道上,自己是伟大蓝图组成部分,实际却连自身微末的阳光充实都被抛到九霄云外。
偶尔出现一次“时论纷然”,也不要紧,但每天都在出产新花样就太让人疲惫了。沉溺在纷繁的“热搜”中,会觉得很多东西是虚幻,沐浴在层出不穷的理想和精神遗产里,也一样让人压抑。这个时候,就难以保持自己了。
刘仁轨,这样一个清醒的人,在一次“时论纷然”中,便被带走了,更别说千千万万、古往今来,那些远没有刘仁轨意志力强大的芸芸众生了。(完)
刘仁轨与袁异式的故事,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唐高宗乾封元年”
李义府被称作“李猫”,见《资治通鉴》卷二百“唐高宗永徽六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