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抄」张爱玲与白先勇的花花草草
汤显祖《牡丹亭·寻梦》杜丽娘大胆追求情爱时吐露了她的心声,她誓要去寻她的梦:“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看似简单的花草,在文学世界里也染上了情感色彩,是爱情的见证。宣鼎《夜雨秋灯录·樟柳神》小小的樟柳神充当着男女恋情的旁观者,出场时兀自唱着他的歌:“郎在东来妾在西,少小两个不相离;自从接了媒红订,朝朝相遇把头低。低头莫碰豆花架,一碰露水湿郎衣。”豆花架上满是露水,相遇的人儿心里也悬满了情感,一如中国文化密码中,豆花就是情欲的象征。对此,《张光宇绘民间情歌》亦有,“豆花开遍竹篱笆,蝴蝶翩翩到我家。姐似豆花哥似蝶,花原恋蝶蝶恋花。”而相较豆花,中国文化象征情欲私情更为强烈的是架上的荼靡、木香,这在《金瓶梅》、《红楼梦》屡见不鲜。


张爱玲、白先勇的小说就继承了古典文学的植物意象,予人心灵的强烈震撼。对此张爱玲回复说她年轻时候感到故事的成份不够,想利用植物意象加强故事的力量,但她从未吐露最爱何种花草,反而是白先勇在《树犹如此》里对茶花大肆赞扬:
百花中我独钟情茶花,茶花高贵,白茶雅洁,红茶秾丽,粉茶花俏生生、娇滴滴,自是惹人怜惜。即使不开花,一树碧亭亭,也是好看。茶花起源于中国,盛产于云贵高原,后经欧洲才传到美国来。茶花性喜温湿,宜酸性土,圣芭芭拉恰好属于美国的茶花带,因有海雾调节,这里的茶花长得分外丰蔚。我们遂决定,园中草木以茶花为主调,于是遍搜城中苗圃,最后才选中了三十多株各色品种的幼木。美国茶花的命名,有时也颇具匠心:白茶叫“天鹅湖”,粉茶花叫“娇娇女”,有一种红茶名为“艾森豪威尔将军”——这是十足的美国茶,我后院栽有一棵,后来果然长得伟岸嵚崎,巍巍然有大将之风。


经历是作家最好的材料灵感,张爱玲与白先勇生活的香港、台湾空间就使他们笔下植物打上地域烙印,像张爱玲笔下香港的鸡蛋花与白先勇笔下台湾的野姜花,虽然只是小说穿插的点缀,但同样也有自己的标格。
勾肩搭背起过一棵蛋黄花树——那蛋黄花白瓣黄心,酷肖削了壳的鸡子,以此得名——霓喜见一朵采一朵,聚了一大把,顺手便向草窠里一抛。(张爱玲《连环套》)

傅老爷子这间客厅摆设十分简朴,除了沙发茶几外,只有靠墙的中央搁着一张红木的长条供案,案上有一尊天青瓷瓶,瓶里插一束白色的姜花。......鲜花是姜花,我把花瓶换了水,插上花,供到两支蜡烛的中间。香烛都冉冉地燃了起来,我们大家围着傅老爷子的灵柩坐下,开始替傅老爷子守起灵来。(白先勇《孽子》)

两人写作时也蔚然成趣,张爱玲《茉莉香片》里,聂传庆的家里阴暗抑郁,如同鬼屋。后母“一身黑”,家里鸦片“满屋子雾腾腾的……只想呕”。在这种环境下,聂传庆严重受创,精神萎靡身体脆弱。他们家的植物更是难以生存: “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

白先勇《我们看菊花去》里,姐姐患上精神分裂,身体大受损伤,“她以前那张红得透熟的苹果脸现在已经变得蜡黄了,好像给虫蛀过一样,有点浮肿,一戳就要瘪了下去一样;眼睛也变了,凝滞无光,像死了四五天的金鱼眼”。家里的花草作为象形,也成为她生命的影射,惹人惋惜,“几株扶桑枝条上东一个西一个尽挂着虫茧,有几朵花苞才伸头就给毛虫咬死了,紫浆都淌了出来,好像伤兵流的淤血。原来小径的两旁刚种了两排杜鹃,哪晓得上月一阵台风,全倒了——萎缩得如同发育不全的老姑娘,明年也未必能开花”。

虽然张爱玲与白先勇同样熟悉古典文学遗产,但实际上张爱玲的细致远胜于白先勇,并令后者望尘莫及。即使是小说里昙花一现的花草,张爱玲也如挑选衣服般讲究,有白兰花、绣球、茉莉、曼陀罗、勿忘我、白玉兰、夹竹桃、凤尾草、芍药、红玫瑰、水仙、腊梅、栀子、紫藤、圣诞花、仙人掌、康乃馨等多种。但其最具备意象功能的花草还是早期作品《第一炉香》、《第二炉香》、《倾城之恋》三篇里的杜鹃、象牙红、扶桑、野火花。至于白先勇,则是《那片血一样红的杜鹃花》、《秋思》、《夜曲》、《孽子》、《Tea for Two》里的杜鹃、白菊、红睡莲。 这些花草意象都极具美感,而又显露命运的神秘诡谲。
杜鹃

传说蜀地君王杜宇死后魂魄化为杜鹃鸟,他因思念故国,长期哀鸣而至流血,溅落的鲜血染红的花就是杜鹃花。也许白先勇难以忘却这个古老的故事,继而将文化密码散布在小说里,《那片血一样红的杜鹃花》、《Tea for Two》里的杜鹃红得宛如鲜血,开得肆意而震撼,也带来着隐隐的痛感。
我走到园子里的时候,却赫然看见那百多株杜鹃花,一球堆着一球,一片卷起一片,全部爆放开了。好像一腔按捺不住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洒得一园子斑斑点点都是血红血红的,我从来没看见杜鹃花开得那样放肆,那样愤怒过。丽儿正和一群女孩子在园子里捉迷藏,她们在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丛中穿来穿去。女孩子们尖锐清脆的嬉笑声,在春日的晴空里,一阵紧似一阵地荡漾着。(《那片血一样红的杜鹃花》)
杜宇死后魂魄可以化为杜鹃鸟,那王雄的灵魂是否化成了灿烂的杜鹃花?善良踏实的他不被人理解,反而被戏谑为“大猩猩”,他的孤独可想而知。木讷的他一直迷恋着少年时代在湖南乡下与他订亲的“小妹仔”,但来至台湾回乡梦断,遂只能将情感移植在少女丽儿身上,并为她种植她所喜欢的杜鹃花。无奈丽儿到底会长大,情感寄托都破灭的他选择投水而死。悲哀的爱情,热烈的情感都化成了那些他亲手种植的杜鹃花,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又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那年曼哈顿开暖得早,我阳台上那十几盆齐胸高的“欲望之心”一下子齐都怒放,整个阳台盖满了花朵,那是一种重瓣的杜鹃花,外层雪白,里层却托着一颗鲜红的花心,夕阳斜射在花丛上,好像一大疋白绫上溅满了殷红的血点一般。春风撩动着安弟一头墨浓的黑发,面对着坐在花丛里的这个美少年,我心中充满了怜惜,恨不得将安弟幼年时遭父遗弃所受的委屈统统弥补起来。对安弟,我是在溺爱他。(《Tea for Two》 )

杜鹃花上的血痕,带着隐约的危机感,是美好生活即将破灭的信号,而安弟的命运亦是如此,他不幸遭遇车祸,一对鹣鲽情深的伉俪最终天人永隔。
张爱玲笔下的杜鹃则是热烈而灿烂的,是少女葛薇龙的象征。 “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 生机勃勃的杜鹃花象征着葛薇龙燃烧的青春以及她对爱情的向往,日后她自然如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遭遇毁灭。张爱玲就又写道:“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烫伤的杜鹃就是葛薇龙沦为棋子的命运写照:“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梁太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flame tree

flame tree是爱情小说里的常客,或者是因为它的肆意如同爱情的张狂热烈,奋不顾身。但作家笔下的名字却多变,张爱玲喜欢称它野火花,琼瑶叫它凤凰木,亦舒则叫它影树。野火花是流苏初次来到香港时看到的植物:
到了浅水湾,他搀着她下车,指着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你看那种树,是南边的特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流苏道:“是红的么?”柳原道:“红!”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她仰着脸望上去。柳原道:“广东人叫它‘影树’。你看这叶子。”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当。

流苏初临香港,虽然觉得这是个夸张的城市,在这里摔个跟头恐怕也比别处痛些,但见到范柳原内心还是喜悦多于忐忑,她亦享受着这份高级调情。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野火花其实就是她内心情欲的化身。范柳原垂涎于她的古典美,也欣喜地发现她能习惯西式生活,与他华侨身份相符,流苏则急于获得长期的饭票。两人虽然各怀鬼胎,但内心里依旧具有最为原始的男女情感。他们热吻时野火花再次出现,“流苏觉得她的溜溜转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着。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到身上来。”在现实里也许他们觉得彼此的真心不够,但在镜中世界里他们却吐露着最为原始的情感。

红睡莲




与张爱玲野火花意象相似的是白先勇《孽子》里的“红睡莲”, 孽子们的酒吧“安乐乡”开业的时候,红缎飘带上题着一副对联:——“莲花池头风雨骤,安乐乡中日月长。”莲出淤泥而不染,象征着孽子们的宝贵的心灵与情感。传说公园里红睡莲盛放的时候有九十九朵,红睡莲就是孽子们的爱情花,是最真挚的爱情,热烈而燃烧的爱情。就像夔龙“捧着那朵红莲,好像捧着一团火似的”,夔龙与阿凤的故事在公园里广为流传,是孽子们对理想爱情的慰藉与向往。但这也可能在现实里成为空中楼阁,市政府就派人来,把一池红莲拔得精光。作为被放逐的人群,孽子们始终都在流浪,他们是青春鸟,而他们的象征红月与红睡莲,也是最为原始的红色——情欲的颜色。

象牙红

“定了船票回来,天快晚了,风沙啦沙啦吹着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 “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圣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红,简单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第一炉香》)
在暗色的背景里亮色尤为突出,硕大诡异的象牙红对葛薇龙有着非凡的吸引力,暗示着葛薇龙为情爱完全迷失自我,她本是“我知道我变了。从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欢;现在的我,我更不喜欢。我回去,愿意做一个新的人”,但因情爱,又如飞蛾扑火般,再次重返鬼窟,亦是走上一条不归路。“司徒协已经探过手来给她戴上了同样的一只金刚石镯子,那过程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 ”
扶桑花


张爱玲笔下的木槿是“绯红的花”、“南洋种,充满了热带森林中的回忆”,她写的其实是hibiscus扶桑花。
铁栏杆外,挨挨挤挤长着墨绿的木槿树;地底下喷出来的热气,凝结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绯红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种,充满了热带森林中的回忆——回忆里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兽,也有半开化的人们的爱。木槿树下面,枝枝叶叶,不多的空隙里,生着各种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黄色,紫色,深粉红——火山的涎沫。还有一种背对背开的并蒂莲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黄的斑纹。在这些花木之间,又有无数的昆虫,蠕蠕地爬动,唧唧地叫唤着,再加上银色的小四脚蛇,阁阁作响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宁的庞大而不彻底的寂静。(《第二炉香》)
扶桑花是强烈的深红色,“簌簌落落,落不完地落,红不断地红”、“像许多烧残的小太阳”,也有情欲的意味。但其下潜伏的怪兽,却在爱情里透露着杀气腾腾的诡异感。浑然不知的罗杰却还陶醉在他的新婚梦里,不知道他那邪恶的丈母娘要置他于死地,诡异的小蓝牙齿与流言蜚语毁掉了他的人生,使他不得不自尽。

白菊

在金庸的《连城诀》里,凌霜华与丁典因为菊花而相识相爱,但凌霜华的父亲凌退思却为得到神照经与剑诀囚禁了丁典,凌霜华于是每天在丁典的牢房窗槛为他换盆鲜花陪伴他,以表情感寄托。
白先勇《夜曲》与此类似,多年来吴振铎始终未能忘情吕芳,再聚时在室内摆放着她所喜欢的白菊:“钢琴的盖子上,铺上了一张黑色的天鹅绒布,上面搁着一只釉里红的花瓶,里面插着十二枝鲜洁的大白菊。是吴振铎早上出去,经过一家花店,买回来的。他挑选了菊花,而且是那种拳头大圆滚滚的大白菊。他记得从前吕芳那架钢琴头上那只花瓶,瓶里一径插着两三朵大白菊,幽幽地在透着清香,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进过花店了,这次进去,一眼看中的,却仍是那些一球球白茸茸的菊花。”白菊的花语是诚实,吕芳与吴振铎也在白菊前诚实地吐露着彼此的遭遇。而在《秋思》 里,华夫人看到白菊又想到了他的丈夫,白菊成为跨越时空的情感寄托:“在那一片繁花覆盖着的下面,她赫然看见,原来许多花苞子,已经腐烂死去,有的枯黑,上面发了白霉,吊在枝桠上,像是一只只烂馒头,有的刚萎顿下来,花瓣都生了黄锈一般,一些烂苞子上,斑斑点点,爬满了菊虎,在啃啮着花心,黄浊的浆汁,不断地从花心流淌出来。一阵风掠过,华夫人嗅到菊花的冷香中夹着一股刺鼻的花草腐烂后的腥臭,她心中微微一震,她仿佛记得,那几天,他房中也一径透着这股奇怪的腥香,她守在他床边,看着医生用条橡皮管子,插在他喉头上那个肿得发亮,乌黑的癌疽里,昼夜不停地在抽着脓水,他床头的几案上,那只白瓷胆瓶里,正插着三枝碗大一般的白菊花,那是她亲自到园里去采来插瓶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