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驴,中国文化便少了一份倔强和俊逸
驴子似不讨喜,无论东方或西方。
即便它曾经承担过繁重的活计,是人类的亲密伙伴。在中国广大的北方,驴是重要的生产资料——我猜测,至少有一半的农活是在驴子的帮助下完成的。
我们鲁西南,骂人从来少不了:“那谁谁,倔得像头驴。”不只鲁西南,放眼全中国,大概都擅长使用此句。
英文中也有同样表达:he is an absolute donkey。
东西殊异,许多相同的文化符号,常有不同解读。但在驴身上,这条规则失效了:西方的驴和东方的驴几乎代表完全相同的意思:愚蠢且倔强。
《伊索寓言》中有则故事,讲的是“狮子与驴子合作打猎”,驴跳进洞里大喊大跳,把野羊赶了出来,颇是洋洋得意,狮子嘲笑说:“如果我不知道你是驴,我也许会害怕你。”意在讽刺那些在行家面前自吹自擂而不自知的人。
柳宗元《黔之驴》,说的是一头被运往贵州的驴,老虎见到,以为神,大骇,但时间久了,老虎发现这头驴只会大叫,一边嘲笑它“技止此耳”,一边吃了它。这个故事被用来讽刺那些本质虛弱,没什么真本事的人。
你看,驴是真可怜,干再多活都是份内事,冷不丁要被人类骂蠢和倔,经常因人类的口腹之欲和养生需求变成火烧和阿胶。
但一吃起驴肉,人们又喜笑颜开,忍不住赞美一句:天上龙肉,地上驴肉。
敢情只有被当作食物时,驴子才抵得上一句赞美。
驴子的地位低到超乎想象,别说和一骑绝尘的马相比,就是和牛比,也远远不及——牛在中国文化里,是勤劳的代名,忠厚的象征。
一
驴也有过高光时刻。
《世说新语》里有两则关于驴的故事。
其一:王仲宣好驴鸣,既葬,魏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作驴鸣。其二:孙楚哭(王济)毕,向灵床曰:“卿常好我作驴鸣,我为卿作之。”体似声真,宾客皆笑。
驴叫声穿透了魏国和西晋的天空,震撼人心。
驴子声音不好听,却是王粲、王济生前所爱;曹丕和孙楚以驴叫表达对友人悼念,场面滑稽可笑,实则至情至性。
驴叫声里,饱含着对老友的思念,对亡灵的安慰,这比唱挽歌奏哀乐更能表达此时内心。真个惊世骇俗。
——这便是魏晋风流!全然不把世俗放在眼里。
魏晋名士何以独爱驴鸣?宋人仇远有诗《漫兴》,试图给一个答案:
驴鸣有何好,晋人多爱之。胡不大堤上,隔花听马嘶。胡不茅屋下,带月听荒鸡。我疑古之狂,矫世本尚奇。蜡屐柳下锻,结髦剑首吹。端是味无味,以待知者知。满腔浩然气,抑郁无所施。引颈一长鸣,万里风云悲。敢问驷与骢,立仗夫何为。
仇远的答案是“矫世本尚奇”,特立独行的背后,隐藏着一颗“矫世”的苦心——换句话说,就是用驴叫来唤醒这个失序的世界——学驴叫是对现世价值的最后的抵抗。
就像尼采高喊的“上帝死了!”
《晋书》亦有一则驴故事。
及文帝辅政,籍尝从容言于帝曰:“籍平生曾游东平,乐其土。”帝大悦,即拜东平相。籍乘驴到郡,坏府舍屏鄣,使内外相望,法令清简,旬日而还。
阮籍骑驴到东平郡,一通整治,风气大好。他转身潇洒离去。别人走马上任,阮籍走驴上任,那头驴,是他清高自许、放纵旷达的证明。
引得李白忍不住作诗赞叹:阮籍为太守,乘驴上东平。剖竹十日间,一朝风化清。
有驴,魏晋风度有了依仗,有了凭借。
丧礼上的驴鸣,阮籍骑的那头驴,与药与酒有了某种相似的功能和作用。
二
唐以前,驴虽为少数魏晋名士所喜,却少入文人法眼,至盛唐方有改观。
一头瘦矍的毛驴,成为诗人飘逸形象的标配。骑马有助于诗人抒发豪情,骑驴则有助于诗人培植诗兴。
马速快,驴速慢。快则快意,慢则生发。
马上成诗的天才诗人虽也不少,但多数人写诗,却需要一点点培养诗思。
宋末元初阴时夫编纂《韵府群玉》提及,孟浩然“尝于灞水,冒雪骑驴寻梅花,曰:‘吾诗思在风雪中驴子背上’”。诗思在驴子背上?为何不在马车中,舟船里?
唐昭宗时宰相郑綮对此深有同感,五代孙光滨《北梦琐言》载:相国郑綮善诗…或曰:相国近有新诗否?对曰:诗思在灞桥风雪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
于诗人而言,何处不可作诗。
但作诗须有灵感(诗思),灵感不是牙膏,不能硬挤,灵感不是客人,等之即来。诗人须主动寻找,慢慢靠近,驴走得慢,适合思考、酝酿。孟浩然选择灞水骑驴,也有讲究,灞水、灞桥、灞河、灞陵等等,是唐诗中出现频次颇多的意象,是分别之地,也是催生诗人灵感的地方。
梅花也是诗中常见之意象,雪中之梅尤为诗人所颂。
这么说吧,别处亦可作诗,但在此处,此时,此景,诗思来得分外快些,在这样的氛围包裹下,诗思更易猝不及防地冲撞你。
这是孟浩然精心营造的诗的育婴房。
于是,中国文化史上重要的一幕出现了:
骑一头驴的孟浩然,顶着漫天飞雪和寒风,于灞河边邂逅一株盛放梅花,花朵洁白,引诗人意绪翻涌,顷刻间,化为奇思妙句,他忘情地高声诵读新得之诗,但见辽阔原野上,只剩一个人和一头驴一树梅花,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与一心建功立业的李白杜甫不同,孟浩然淡薄名利,特立独行,灞河边那个孤单的身影,不正是他隐士情怀的真实写照?
孟浩然和驴一结合,“驴背上的诗人”这个形象立住了,凝固了,升华了,他成为诸多诗人顶礼的对象。
一向洒脱的李白亦忍不住大声赞美这位诗人: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孟夫子给李白留下这样的印象,那头风雪中的驴子功不可没。
宋人真桂芳有诗《陈云岫爱骑驴》:
君不学少陵骑驴京华春,一生旅食长悲辛;又不学浪仙骑驴长安市,凄凉落叶秋风里;却学雪中骑驴孟浩然,冷湿银镫敲吟鞭。
南宋刘克庄有诗《孟浩然骑驴图》:
坏墨残缣阅几春,灞桥风味尚如真。摩挲只可夸同社,装饰应难奉贵人。旧向集中窥一面,今于画里识前身。世间老手惟工部,曾伏先生句句新。
宋末元初牟巘有诗《王维画孟浩然骑驴图》:
悠悠江汉经几秋,一夕神交如在目。分明写出骑驴图,丰度散朗貌清淑。
元人陈旅《题画图》之四:
群玉山前岁暮天,午晴明月满寒川。骑驴客子清如鹤,恐是襄阳孟浩然。
孟浩然承继了魏晋风流,在盛唐那样的繁华时代里,人人想的是出人头地,建功立业,孟浩然却全然不顾这些,骑着驴子一路前行,只低头自顾自去寻觅他的诗思。
总要有人与众不同,骑驴的诗人承担了这个使命。
三
驴子是失意诗人的标配。
得意的诗人须骑高头大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从长安城的大街上迅疾而过,风驰电掣,行人羡慕的眼神被马蹄抛起的沙尘淹没。
失意的诗人须骑瘦矍驴子,“日暮独归愁未尽,泥深同出借驴骑”,傍晚归家,愁容满面,明天借谁家的驴子出门?不管向谁去借,难免要迎接些许冷眼。
盛唐诗人,杜甫最适合与驴发生关联,他瘦削的模样,忧国忧民的情怀,一与驴子发生关系,那形容更显瘦削,忧愁进一步加剧。
读读他写过的几首与驴相关的诗。
其一,《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骑驴行走十三个年头,寄食长安,时光犹如荒度。为实现理想,早上敲豪富之门,晚上追随显贵沾满灰尘。饮人家剩下的残酒,吃人家剩下的饭菜——可谓处处悲辛,但努力并未换来回报。这几句听起来叫人辛酸,却是杜甫不坠青云之志的证明。
杜甫胯下的这头坐骑,只能是驴,而不是能是马或是牛。那头瘦弱的驴,见证了杜甫的种种艰辛。
其二,《示从孙济》:
平明跨驴出,未知适谁门。权门多噂沓,且复寻诸孙。
不只求仕无门,杜甫在长安,连基本生活都保证不了:第二天骑驴出门,不知道去谁家要点吃的。向权贵去讨,要费许多口舌,只好又一次麻烦他的孙辈。
杜甫尚且饿着,那驴想必也三天两头断粮,它和杜甫一样——几乎快要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只企求先将肚子填饱,再寻思后面的生活。
这首诗描述生活艰辛的诗,从头至尾却充满了自嘲,已至窘境,反倒不那么焦虑了,老杜用幽默十足的语调,娓娓道来:爷爷我不只是来你这混口饭,还是为了我杜家的团结。
其三,《逼仄行赠毕四曜》:
东家蹇驴许借我,泥滑不敢骑朝天。已令请急会通籍,男儿性命绝可怜。
此诗写于乾元元年(758)年春天,时杜甫授左拾遗,生活依然窘迫。本来配了官马,因平叛献给公家,穷到连驴也买不起,只好朝东邻借了头瘦驴,道路太滑,没敢骑去上班。只好派人去请了假,先行注册。老杜述及此处,感慨一声:男儿性命真可怜。
不过,既已有官职在身,心底必然硬气了不少,未来的日子将不会像眼下这般紧迫。因此,他赶紧招呼老毕:速宜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
看这三首诗,借助于驴,老杜完成了自身的形象塑造:穷到为生计奔波,依然不改其志,一半辛酸,一半乐观。
若无驴,这个形象的鲜明程度就会大打折扣。
驴这个意象,也因为杜甫,成为失意诗人的标配,后之诗人纷纷效仿。
如卢纶:头白乘驴悬布囊,一回言别泪千行。
如白居易:日暮独归愁未尽,泥深同出借驴骑。
如姚合诗中之贾岛:布囊悬蹇驴,千里到贫居。
四
驴遇到杜甫,令失意诗人更失意;驴遇到李白,令豪爽诗人更多一层狂放飘逸。
《唐才子传》载:
白浮游四方,欲登华山,乘醉跨驴经县治,宰不知,怒,引至庭下曰:“汝何人,敢无礼?”白供状不书姓名,曰:“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宰惊愧,拜谢曰:“不知翰林至此。”白长笑而去。
这个故事未必真发生在李白身上,但却符合他个性。乘醉骑驴,随心所欲,不管天子门前,还是华阴县里,不管驴或者马,他都可以自由来去。
若将这里的驴换成马,却已然失了风韵和味道,失了那份肆意和自在,因驴,诗人放荡不羁的形象更为突出。
魏晋风骨在唐朝继续回响。
张籍笔下的殷山人,不为世用,隐居深山,“策蹇秋尘里,吟诗黄叶前”,在秋尘中骑驴,在黄叶前吟诗,逍遥任自然;
贾岛绝意科举后,终日在驴背上苦吟,见京兆尹而跨驴不避;
李贺亦学孟浩然骑驴觅诗,多有佳作,“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对骑驴云游的生活向往之至。
至唐代,驴才作为一种形象被固定下来——骑驴的那些诗人,分明拥有了超脱飘逸、不问世事的特质。
他们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遨游,放逐,不愿与现世同流,执着地与当下保持着距离。
五
宋人将驴的意象做了更为丰富的提升,驴似乎无处不在了……远行的旅途,乡野的集市,隐士的胯下,文人的画作里,驴无处不在,它既是实用的座骑,也是诗人表情达意的工具,是他们实现超越的跳板。
人生如驴,驴如人生。
王安石二次罢相,退居金陵半山园,每日骑匹野驴,带一二童仆,漫游各处山水名胜,在驴背上写诗,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元丰七年秋,苏轼自黄州北迁,路过金陵,王安石听闻,骑着他那头野驴,到江边的船上去看他。
苏轼不及冠带,出船相迎:“轼今日是敢以野服见大丞相。”
安石笑曰:“礼岂为我辈所设者!”
先前的两个政敌,如今一个是在野的丞相,一个是被贬的官员,相逢一笑,恩仇顿泯。放下偏见,彼此间的隔膜不见影踪。
《次荆公韵四绝》中有一首是他们相处的场景: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那个纵横驰骋的变法领袖,如今已是不问世事的隐者,那头驴子,既是王安石心灰意冷的证据,也是他寻求内心平静的法宝。
没有了偏见作绊脚石,心绪自由无碍地实现了连接。先前大力抨击王安石变法的苏东坡,此时发现了老丞相内心的隐秘,对其当年所作所为亦产生理解。
那头驴,令苏轼重新认识王安石。
苏轼对驴并不陌生。
其父苏洵落第还蜀,伯父苏涣赠诗送行,其中两句是“人稀野店休安枕,路入灵关稳跨驴”。
当年进士及第,东坡得母逝消息回乡守制,再度回京时,所乘之马病死途中,只得骑驴前行,至渑池,与父亲及弟弟曾在老僧奉闲的僧舍歇脚,并题诗留念。又几年后,赴凤翔任上,再次路过渑池,奉闲已死,再次写诗《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人生如飞鸿踏雪泥,转眼不见踪迹。但那瘦驴的鸣叫,却留在诗人的心底。人生一世,不就像那头驴么,苦苦在泥泞中挣扎。
在黄州时,堂侄安节曾到黄州看他,他赠与安节的诗中说:
万里却来日,一庵仍独居。应笑谋生拙,团团如磨驴。
人到中年,却整日里为生计发愁,贫困寂寞,茫然无计,如同这拉磨的驴子,天天围着磨盘转来转去。
另一头著名的驴在陆游的诗里。
南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年)冬,陆游由南郑(今陕西汉中)前线调回成都。南郑是当时抗金前方的军事重镇,成都则是临安之外最繁华的城市。由前线到后方,由战地到都市,是去劳就逸,途经四川剑阁剑门关时写下《剑门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末?细雨骑驴入剑门。
国仇未报,壮志难酬,叫人如何不伤心?此时,不应该铁马冰河,杀敌立功么?我却骑驴回蜀,我难道只应做一个诗人?
胯下那头驴,是陆游满腹的伤心——只有诗人才骑驴啊,我想做的,是纵横沙场,收复失地啊。
终究没能回到中原,临死前只得告诉儿子: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六
世人多爱骑马,马是骏健快意的象征。
一骑上马,便可抒发雄心壮志,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但真实的人生,往往得意时少,失意时多;平坦时少,坎坷时多。
愤怒出诗人,忧愁出诗人。
注定诗人的坐骑多数时间里是驴。
人生如驴。
没有驴,中国文化里便会少一份倔强和俊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