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 1

十一点，深夜，李雯雯回到出租房，明天终于可以休息，她舒了口气。这间房子租金两千块，位于距离公司一个小时路程外的老古村，老古村是城中村，夹在近几年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的夹缝里，像城市的一块坏疽，伴随着城市的每一次呼吸，起伏、摇摆，顽固存活到现在。

李雯雯已经连加了一个月的班，中间有两天休息，每一次她都熬到三四点才睡，第二天睡到中午十二点，点一份外卖，看着综艺吃完，下午出去转转，晚上十二点睡觉，第二天继续跟她的项目。李雯雯在每个假日的中午十二点，都暗下决心自己再也不熬夜，但她每次都不舍得放下手机。她刷着各种站，刷着某音某手某博某乎，从个人规划刷到国家大事，从拼搏攻略刷到躺平日记，她不想结束，结束意味着新的开始，她不想开始。不想结束，不敢开始，慢慢变成了二十一世纪年轻人的常态。深夜，黑暗，微光，这一切是对抗现实世界的最终壁垒，年轻人身体窝在被窝里，精神躲在网络里，在意识断线之前，多逃避一秒，就有一秒的生命得到救赎。

佛教说人有三苦，有一苦叫求不得。之所以苦，是因为谁也逃不过，李雯雯越想躲，越不想开始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就离她越近，最后在天光初现时分，时间击败了她，她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十一点四十分，城市被烈日烤得沸腾，老古村躲在高楼的阴影里，享受着来之不易的清凉。城中村里总是有股水汽味，每次下雨，地上总是坑坑洼洼地积一些水，到了晴天，阳光被挡住，水蒸发的慢，久而久之，到处都是一股湿气，泡得楼都要发霉，人也跟着一起沾上了霉气。李雯雯下了楼，买了一个茶叶蛋，回家吃完后点了一份外卖，25元。她打开手机，上面是领导的群消息，时间是早晨八点，问有没有人在公司，有个项目着急做。李雯雯点进去，看都没看就退了出来，公司不是她自己家的，她把命给了公司，公司也不会给她收尸。退出来，点开招聘软件，随便投了几份简历，就把手机关上了，打开平板，开始看《燕尾蝶》。

《燕尾蝶》讲的是一群社会边缘人的故事，几个中国偷渡者去日本搞钱，搞来搞去有了钱，又被日本鬼子发现，最后人财两空的故事。故事十分荒诞，在现实中很难发生，但李雯雯总免不了一遍遍地看，她羡慕雅佳，有那么几个生死与共的好朋友，她同情雅佳，因为她们归根结底还是社会底层，稍有不慎就命丧黄泉。然而，这些情绪都不能驱使李雯雯去一遍遍地重复观看这部电影，这部电影真正吸引她的，是自由。

人只有失去一切，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这句话没人知道是谁说的，但很多人都觉得自己听过这句话，而且深感认同。李雯雯也一样，她最羡慕雅佳的，恰恰是她生来就一无所有，母亲去世，父亲不知道是谁，每天的生活就是和几个社会渣滓翻翻破车，坑坑路过的倒霉司机。她想，这样的生活，算是真的自由，而自己的生活，就是一坨狗屎。但她放不下，和所有人一样，没人会抛弃自己的一切，去当一个流浪汉，自由是虚无的，房子、食物、钱是真实的，为了虚无放弃真实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疯子，一种是傻子，李雯雯两种都不是，所以她只能看看，想想。她打开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十二点四十五分，她的自由生活仅剩半天，她不知道如何为之祭奠，于是就点了一根香薰蜡烛，准备舒服地享受完休息日的最后几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