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中書事 續

在昆明買舊書更具詩情的是陳寅恪先生。暮年所撰《柳如是別傳》的《緣起》。開篇即是滇中一段往事:“昔歲旅居昆明。偶購得常熟白茆港錢氏故園中紅豆一粒。因有箋釋錢柳因緣詩之意。迄今二十年。始克屬草。適發舊篋。此豆尚存。遂賦一詩詠之。並以略見箋釋之旨趣及所論之範圍云爾。
東山蔥嶺意悠悠。誰訪甘陵第一流。送客筵前花中酒。迎春湖上柳同舟。縱回楊愛千金笑。終剩歸莊萬古愁。灰刧昆明紅豆在。相思廿載待今酬。”
“寅恪少時家居江寧頭條巷。是時海內尚稱乂安。而識者知其將變。寅恪雖年在童幼。然亦有所感觸。因欲縱觀所未見之書。以釋幽憂之思。伯舅山陰兪觚齋先生明震同寓頭條巷。兩家衡宇相望。往來便近。兪先生藏書不富。而頗有精本。如四十年前有正書局石印戚蓼生鈔八十回石頭記。其原本即先生官翰林日。以三十金得之於京師海王村書肆者也。
一日寅恪偶在外家檢讀藏書。獲睹錢遵王曾所注齋詩集。大好之。遂匆匆讀誦一過。然實未能詳繹也。是後錢氏遺著盡出。雖幾悉讀之。然遊學四方。其研治範圍與中國文學無甚關係。故雖曾讀之。亦未深有所賞會也。
丁丑歲蘆溝橋變起。隨校南遷昆明。大病幾死。稍癒之後。披覽報紙廣吿。見有鬻舊書者。驅車往觀。鬻書主人出所藏書。實皆劣陋之本。無一可購者。當時主人接待殷勤。殊難酬其意。乃詢之曰。此諸書外。尚有他物欲售否。主人躊躇良久。應曰。曩歲旅居常熟白茆港錢氏舊園。拾得園中紅豆樹所結子一粒。常以自隨。今尚在囊中。願以此豆奉贈。
寅恪聞之大喜。遂付重值。藉塞其望。自得此豆後。至今歲忽忽二十年。雖藏置篋笥。亦若存若亡。不復省視。然自此遂重讀錢集。不僅藉以溫舊夢。寄遐思。亦欲自驗所學之深淺也。”
陳先生南渡入滇。備極艱辛。而最令他痛苦的事便是藏書的失散。他從北平寄出的書燬於長沙大火。滇越鐵路運輸的書又悉數被盜。真是無法可想。
一九五五年六月一日嘗在給弟子蔣天樞的信中還在談到這批書的失落:“去年安南華僑彭禹銘君來。言其家住西貢。曾在海防搜買舊書。得到弟當年遺失之《新五代史》批注本兩冊。現因不能寄出。故尚在其家。弟當日取歐史與《六一居士集》及《續資治通鑑長編》互勘。李書未注。卷帙又繁。故未隨身攜帶。《六一居士集》及《集古錄》乃用萬有文庫小本。所注頗多。彭君末收到此書⋯⋯當日兩書箱中中文及古代東方文書籍及拓本。照片幾全部喪失。”
陳先生就這樣兩手空空滿心沮喪地進入雲南。於是乎才有《柳如是別傳.緣起》裡最終未買書而得紅豆的軼事。爲後來的著書唯剩頌紅裝埋下了遠因。

鼎革之後。這樣的舊情致偶然還有存留。一九五六年黃裳先生有《滇游日記》一束。很能引人懷思一下。比如十一月十一日的一則:
“早晨出去閒走。沿華山西路青雲街一直走下去。在一家舊書鋪里買到一冊《畹芬錄》。是姚安張根培的著作。就是在蓮池畔給陳圓圓立過一塊畫像碑的人。上面有他寫的《圓圓事略》。十年前我曾在《昆明雜記》中引用過。當時把他當作了一位古人。將《畹芬錄》也看作是一冊古書。不料這書的初版卻在‘三十八年十一月’。那正是解放前夕。
坐在茶館裡翻閱一次。書實在並無可取。只不過摘抄了一些人盡皆知的故事。但也有一二記事值得注意。據說那座‘娘娘墳’原來在‘二十九年五月十七日’就被人掘開。又於同年七月十五日改葬於蓮花池畔。”
黃裳先生後來把藏書中和雲南相關的古籍收羅一處。各有題跋和筆記。匯總而成《滇南書錄》。成為他“讀書記”裡別樣的一束。據他文章中說把好幾種作為標本送給了雲南省圖書館。不知今日還能看到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