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作】合欢
她高中时所住的宿舍的后方有条小道,道旁栽种着一排合欢树。
她在心里偷偷把它称作合欢小道。
合欢小道也是学校里著名的“情侣街”。她最大的兴趣就是吹着晚风,伏在阳台的栏杆上,数着楼下一对一对携着浓郁情思经过的少男少女。他们在看到教务处主任来时纷纷如鸟兽般轰乱逃窜。
后来个头较矮的主任灵机一动,穿着学校的校服抓情侣。这招屡试不爽,多少卿卿我我起来就旁若无人的小鸳鸯纷纷落网。
“挺浪漫,要我的话就算被抓到也值了,可惜……”
她这么想着,手机响了,一接听,熟悉的声音便充盈了耳朵。
“喂,婆娘,你想我没得?”
她扑哧一笑,嗔怪男友不正经的同时,心口像是被淋了一勺浓稠的蜜,酥酥痒痒地淌下的,是沿着心尖滴落的甜。
十几岁的年纪呀,就喜欢不柔的风,不齐的刘海,还有像他一样,不羁的少年。
两年的异校恋,其实每一次电话联系都并不容易。在两所视早恋为蛇蝎的高中里,阿沐要躲过宿管阿姨的巡查,鬼鬼祟祟地用公共座机拨打她的手机号码,她也要违背学校的到校上交手机的规定,偷偷摸摸地将手机藏在枕头下。
对方的声音,对彼此而言是商场玻璃柜里的奢侈品啊。
每次和他通过电话聊天,她都习惯站在阳台上,望着不过咫尺的合欢树,葱葱郁郁的。未到花季,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合欢枝头上的粉流苏在空气中招摇,舞出了大片大片馥郁的香。
那是难得的惬意时刻,仿佛已经和他十指相扣,裹着浓稠的夜色,走过了合欢小道。
她也无数次偷偷难过,由于能力欠佳,没能进入和他一起进去那所市重点高中,无法天天看到他眯着眼笑得一脸灿烂。
所爱隔山海,山海叫她如何平?无舟可渡,无路可行。
城市远郊的东西两端遥遥相隔,高中急促的生活也让人喘不过气。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已经渐渐开始疲于应付风月琐事?她不知道。
他们已经半年没有相见了,只能不断咀嚼着在一起的片刻光阴,以慰思念的寂寥。
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无数次从学业的挣扎中还没松绑,却又在思念的煎熬中投降。
情意与温暖总是鞭长莫及,她早已感受到他的淡漠与疏离翻山越岭而来。忽视、争吵、冷战已经越来越让这份感情摇摇欲坠,猜忌和偏执更是将它折磨得满目疮痍。
后来一场离别,没有长亭古道,没有柳叶杨花,没有寒蝉子规,只是两方通过冰冷的电子屏幕,在一个和平时一样再也普通不过的日子,把两人间所有的故事都截止在了昨天。
那个九月的最后一天,他说:“现在这样,挺压抑的,你觉得呢?”
当感情成为桎梏,就暂且一别两宽吧。
“好,我们先分开吧。”
她其实还存着一些幻想,想等到高中毕业,再将不分昼夜的思念统统宣之于口,再用拥抱来馈赠积攒了很久的温柔,再拉着少年的手走过合欢小道。
分开后的第一天,大概还抱着重逢的期待。她似乎都是波澜不惊的,直到在朋友圈里看到的了一个女孩的脱单消息,向世界宣告着她的甜蜜——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人上人。”
那个女孩与一双白皙的手十指相扣。
那双十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她甚至都能描摹出掌心的纹路。曾抚摸过她的脸颊,曾穿梭过她的发丝;曾在吉他上、琴键上弹着为她所作的歌曲,曾抱着赠予她的大捧花束,曾牵着她走完了一条护城河道。
那个女孩靠在一个痞笑着的男孩的肩上。
而那个男孩,是她喜欢的不羁模样。曾耐心教她解开二次函数直角坐标系,曾捧着她的脸说想快点长大带她回家,曾奔去办公室央求老师把他们重新调为同桌,曾从未打过架却因为她被欺负而和他人急红了眼,曾背着病痛的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真好,以后一路都是风景,他们都不必为彼此跋山涉水了。她咧开了嘴,有什么砸在手机屏幕上嗒嗒作响。
那天夜晚来了,她依然睁着眼睛。还记得三年前一瞬心悸,也曾一夜未眠。似乎所有的沉默和理性都会在夜里翻船,坠溺入无底的深海,等待第二日黎明的打捞。
第一次因一个人的无关痛痒而撕心裂肺。原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是电影里的男主角才会出现的桥段啊,终有弱水替沧海,再无相思寄巫山。
再见啦阿沐。尽力喜欢过,似乎聚散不由我。相识五年,相爱三年,异校两年,我可以一个送走落日,一个人等待星光,但炽热在无数个孤独的时刻里慢慢消耗,却在这一刹那真正殆尽。
她在心里这样悄悄说。
后来她懂得了,年少的潮汐里,爱意是具有流动性的,没有稳定的结构,没有清晰的形态,甚至会暗暗酝酿起大大小小的风暴,足以掀翻千帆,侵蚀万礁。
她再也不会趴在栏杆上数着合欢小道上来来往往的小情侣了。
后来有同学指着合欢小道旁的树告诉她,那不是合欢树,是黄花槐。
噢,怎么是黄花槐啊。可是她明明记得,就在阳台旁的这枝头,合欢开过啊,只是应该在九月的尾声中,凋落了。
再也不会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