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檔】2019.05.05 一個城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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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戶X木島X久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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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鬼島蓮二郎封筆以後,城戶還是第一次在東京的某趟電車裡看到了木島理生。他向來都是會同他聯繫的,此次卻保持沉默。木島剛一登車,人群便開始擴散。那樣緩慢擴散,成一個半圓,成一個圓。電車如平日一樣擠逼,只有木島身邊的人眾呈水波狀層層滌蕩散開。
城戶膠著沒有動。這個漩渦裡只有他和他。遠時看不清楚,只見木島臉上像是籠著青青藍藍的月光,受了傷似的,而他亦不以為意,只是目色冷灼地打量那些潮汐般退去的人流。就這樣目光一凜,他宣佈和這個世界決裂。木島於世於己向來毫不猶疑,亦不惋惜。城戶不能說他不知道他經歷了些甚麼。而這些甚麼,即便為外人所道,恐怕亦難以說得清楚。城戶便很笨拙的,結結巴巴的,一小波海水一樣涌到他的身側,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你的手…還痛嗎?」
木島啟齒笑了,笑容艷蓮一樣燦爛,「不痛。已經是昨年的舊事了。」
突然一個轉彎,車身劇烈搖晃發出咯噠咯噠的響動。城戶下意識隻手錮住他欲墜的腰身。木島餘光覷著覷著便睇見他在皺眉,忽覺他已來了好些年。眼袋深黑了不少,臉色灰灰的。
沒關窗。蟲鳴聲漸隱。
「天色有些冷。」
「秋天…快結束了。」
其後兩人便靜下來。原本就再無甚麼話好說。只是。
「你不問我來東京做什麼?」
「總歸是跟久住有關吧。」
木島脫下眼鏡,靜靜撫著蹙結的眉心。
「哦,是嗎。」
忽覺十分寂寞。說不上是誰的寂寞,為甚麼寂寞。之前每周水曜都要在出版社的例行會議上同城戶碰面,裝訂印刷插畫出版那麼多話題絡繹不絕,他沒想過原來他們也會有無話可說的今日。
當他們就此沈默,靈魂仿似鱗次櫛比浮現。如若再無靈魂,他們將何其空虛。
「只是突然想去圖書館看看。城戶君呢?」
「跟你一樣吧。」
車到站。他隨他走下。他們絲毫沒有目的可言,只是沿著靜謐的街街巷行來蕩去。
路旁多是古舊書店,他們置身往來人群中,但不融入,不與他們發生關係。木島喜愛這種流動且疏離的狀態。如若因了這樣那樣的需求出席甚麼場合,在宴席上應酬,他便會無所適從。
木島摸出煙盒,抽出一根遞給城戶。見他擺擺手。
「戒了?」
密密咬著下唇,又作罷。
「嘛,有了女兒以後在家裡就被禁煙,現在在外面也不怎麼抽了。」
「怪不得總覺你有些焦躁。不過確實也不好在小孩子面前抽煙,城戶還真是一如既往活得很認真呢,是一個溫柔又偉大的好爸爸哦。」
木島噙著煙,微微側頭點燃。乾澀的唇在嗜咬中生了細細的裂痕,在煙嘴上留下一圈淡淡的薔薇血跡,似玫瑰色的枯葉在瑟瑟秋風中搖落。落地無聲無影。
「你這算是什麼居高臨下的說辭。話說你也該戒掉了吧,久住不是不抽煙的嘛?」
「寫不出字時養成的習慣,不覺已經年,真那麼容易戒掉就好了。」
木島細細地吐著煙,燒灼的熱氣噴在臉上,焦灼的。
「木島老師,有什麼新作構想嗎?」
「哈?」
「鬼島蓮二郎可以封筆,但是,木島理生呢?」
木島站在堆滿書本立櫃的大廳之中。霎時的暈眩。他脫下眼鏡來,揉了揉臉。
救贖是甚麼呢?木島以為是「我拒絕。」「我反對。」「我不寫。」
「你姑且……還是我負責的作家。如果你的心還沒死,純文學的作品我也會搵人幫你出版。」
救贖是甚麼呢?木島原以為總可以找到答案。
三十多年了。他曾經篤定相信,並且為他的信仰高揚驕矜。
「如果,你還想寫的話。那就寫你想寫吧,寫你自己。我等你。毋論多久,我都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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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做與不做,有些字寫或不寫,人生都能平穩落幕。如同眼前的這條小巷,即便街邊的店鋪都已關門,一個人在黑暗中也能摸索著走到盡頭。深宵告別了城戶,木島站在淡淡的月光裡,停卻腳步望向了深處。這望向有了無盡的意味,是覺到了甜蜜的疼痛的。
救贖是甚麼呢?混濁世界何嘗有過無餘地的絕對忠誠。
木島久久不動。他的手背不知何時長滿了皺紋。他的身體隨歲月而枯萎搖落。像秋。
久住一瞬不停地持續撥打著木島的手機。始終關機。凌晨兩點三十二分。
身外的城經已睡去。枯枝掛著薄薄藍藍的彎月。高樹落盡葉子,深色夜空雲氣隱約,好不悵惘。
久住始終坐立不安,於是起身抓了鑰匙,再次開門奔了出去。悠長逼仄的巷道,一路通向了那隱喻的深處。踽踽獨行,慢慢抬起了臉。盡頭,小小身影猶疑站立,落於月影搖曳傾斜的黯藍中,漫漫又長長地籠了過來。周身震顫。於是,久住便傾盡全力朝那暗影狂奔而去。
「理生桑,您跑去哪裡了!」
木島誤闖進一個跌跌撞撞的懷抱。兜頭而來了責怪,卻是零落成了破碎的。
他便輕輕撫上了他的肩頭。
「我回來了。」
「歡迎回家……」
他再無多言,只是隨著他一步步登樓。
快到家門,家裡亮著燈。
「來了東京就跟我聯繫嘛,在我這裡住下就好了……」
「抱歉啦……」
木島接過久住遞來的咖啡。仍是熱的。香氣緩緩的,長長的,了無邊際。緊緊掬在手心。
久住從身後擁住他細小的身,將臉埋在他的脖頸,語氣有些嗔怨的。
「每次都是城戶先生告訴我……理生桑,我心裡也會不舒服的。」
「嗯,這是最後一次了,抱歉……」
「我不是在跟你生氣,老師還是不要有負擔……」
「嗯,我都是知道的。」
他摩挲把玩著他的手背,剛想從口袋裡掏出煙盒,細想又作罷。
久住放開他,又拖住他的手在桌前坐下。
「關於新作,老師跟城戶先生商談得怎樣了?」
久住拉開窗簾,街燈照進來,天天都是月亮。木島只是垂首輕笑。
「那傢伙還真是什麼都跟你一一匯報啊……」
「還不是老師什麼都不說。城戶先生真的很關心你。」
知道的,都是知道的。可。
「雖然,我至今仍不知你們究竟發生過什麼,可如果對理生來說,那段過往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重要到不能被我知道。你可以瞞住我。如果無意間被我知道了,我也會假裝一無所知。」
他的哀傷,他們並不曾懂得。連木島自己都不懂得,以為是其他。
以為是愛但可如此軟弱,不過是燃滅了一世幻覺。愛若能堪稱偉大。再難捱,照樣開懷。
「我是真的真的,非常喜歡理生,也是真的真的,想跟理生一起生活。不要再用那些無聊的藉口搪塞我。顛倒晝夜的書寫人生我不怕,你不用擔心會影響我的生活和工作。如果是嫌我的房間太小無處擱置你的書籍和黑膠唱片,我們可以搬家,我們可以搬去一個寬敞明亮的房間,有一間隔音很好的碩大書房,最好轉角就有便利店,可以讓你隨時隨刻不會遭遇危險地去買煙。」
秋天早已帶走一切,用它的狠毒和薄情橫掃一切。
春天卻踏著他的矜貴驕奢壯烈奔來,深情直至潰不成軍。
「又讓久住君為難了吧,我還真是不成熟的大人呢。」
木島生命中第一次為沒有血緣的他者感到歉疚,歉疚自己所為,歉疚自己所未為。
為自己的貪慾:以為這是自己的缺失,是僅有的熱情;為自己的冷漠和疏離,叛逆與敵對。
令他發現自己為某君活到失敗,令他不安。
「是我品性懷。」
木島的臉上浮沉了恍惚的神情。
他久久地看著他的深情,久久地,零落一滴淚。
「不是理生的錯。不管發生過什麼事,都不應該讓你自己獨自承擔那結果。」
木島悵悵思索久久他只是始終不明白為甚麼會是久住。或許甚麼人都可以。
或許真有很多人,酒吧的侍者,深夜的販賣者,甚至連有婦之夫都可以是他的情人。
那一線眼淚欠大志。太沒意思。如若自覺這叫苦楚,未免太過容易。如若愛是逃避自由,是所有罪惡的源泉,那麼救贖又是甚麼。他對愛的無限求索比子宮裡尚未成形的胚胎更黑暗貪婪。
「春秋尚有輪轉。理生,讓我們交付彼此,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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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來沒有寫日記的習慣,況且,我早就忘了如何去書寫自己。但與他飲酒談天的這個深夜,卻隨時可以寫成幾千字甚至幾萬字不等。甚麼都想做,甚麼都可不做,做起來,又有著異類的專注。
我是如此自由。這自由,是他予我最深刻,且無期限束縛的餽贈。
「寫你想寫的吧,寫你自己。不想寫就不寫,我等你。毋論多久,我都等你。」
自上一次寫下什麼以來,幾個月過去了。我的創作力處於休眠狀態,而我活得像一個別的甚麼人。今天,我突然回到曾經的我,或者說,是自己夢想中的我。聽到他那般同我說話的時候,極大的疲憊的快樂在刹那間襲來。我用雙手撐著腦袋休息,臂肘落在高高書桌上。然後,我閉上雙眼,再次找到了自己。在假寐的深遠之處,我記起了自已經曆過的一切。清晰的景觀歷歷在目。
少時春潮新人賞出道至今,我曾聽過林林總總的責編拒絕出版要我修改文稿的理由——難懂,太晦澀,不會賣座。他們說你不要寫了,讀者都不明白你在寫甚麼,你應該多考慮點讀者。霎時絕望。這句話我多年前就曾聽過,並且一直聽了半生。何嘗有過恩慈還是怨懟早就歸了塵土過眼雲煙不留痕影,連墓碑都無。我最憎只憎恨他們都讀不明白,硬要我遷就。
讀就讀不讀就拉倒我要遷就老早就遷就了何必還半死不活的書一本接一本的寫不生不滅的賣
其後我在半死不活的葬禮歸途被他撿到,其後我將同樣半死不活的他安置在了自己身邊,其後他將半死不活的我硬生生推進了墳底。他是林林總總的責編中最平凡狠毒的那位,將我的烏托邦我的象牙塔如數摧毀直至分崩離析,又親手塑造了一個完全不屬於我的新生。
官能小說家。鬼島蓮二郎。怒憤很短暫,連掙扎都無。蜷伏的姿態,我何其熟悉。
可我又有甚麼辦法。世人都說讀不明白偏偏頤指氣使要我遷就甚至妄圖插手我的作品,他卻說他懂我創傷他讀過我的每本小說他不想我停下他想解救我的世俗生活。
可救贖是甚麼呢?我走近我的書桌,如同它是抗擊世俗的堡壘,直至虛無和孤獨將我滅絕。
創作創作,帶著創傷去翻天覆地的作。
為了創作,我滅絕了自己。
「我也得跟老師一樣,有著糜爛的經驗,才能寫出優秀的官能小說來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勿論親身經歷還是編繪虛構,都不緊要的。」
抽煙,酗酒,渾渾噩噩的生,這是創作遺給我的症,亦是賜給我的藥。
活下去,絕非要你一直保持清醒,只有以靈魂沉睡的模糊狀態才得以生活下去。
他不在的時候,我又喝至醺醉。向來不怕黑的,卻保留頭頂一盞日光燈。
披著毯子躺在沙發上。我在等誰,很久很久都不睡。到底人可以多久不睡。我向來不知道,原來可以這麼久。閉著眼睛,不睡,反反復復。不寫,不讀,零零碎碎,想同一件事。自由和安穩,究竟是否鏡子影像此消彼長。如若不愛可否就此囊獲自由,如若無生命不尋求,是否就能如斯安穩。
「真正的重點在於,你的筆端,是否誠懇地書寫了你己身的慾||望。」
「慾||望……嗎?」
飲酒,一直手震,微微灑了一身的酒滴。非常安靜,孤獨的陰影幢幢。驀地我想睡一睡,靈魂裡卻掀起誰的足音。踏著階梯,一層又一階,只有迴旋的跫音。一步,一步。推開門。
昏昏噩噩。他逼近我。
「不用想得太複雜。比如,你希望自己怎麼做,或者,你想要被對方如何對待?」
「我……還是不太懂。」
我想我在等他逼近我。他進入我的生命,在我們未曾謀面之時。不驚動也不熾烈。他只存在。存在在同一隅靜謐空間裡的不存在。靜靜的,天地無聲塌陷,在我們相遇之時。
他沒說甚麼,只是責怪我為何又喝到激盛。我緊緊按著他撐起我的肩膊,極劇烈的顫抖。他佔有了我的一切不堪與怨懟,那些早就歸了塵土過眼雲煙不留痕影的,氣絕無碑,但被他收攏安葬。我在盛怒中忽而流下眼淚,他承接我的羸弱,只在耳畔輕輕喚我,木島……
我體內升起一陣欲嘔吐的感覺,強烈得五臟都被折個稀碎,再無法忍受,嘔了他一身。他有驚無怒,只是撐著我將我帶到浴室。我伏在馬桶前嘔到只有透明胃液,眼淚自此卻不停流下。
「其實,所謂的官能小說就是謊言堆砌而出的,是幻覺的高峰。所以,你只有全情投入了自己——情感亦或慾|||望——將自己赤果剝開,一絲不掛呈現,才能撩起他人的靈魂和肉身。」
無數次酲醉無數個不見天光的黯藍深夜,是不敢回頭看的。聽不見,看不清,影隱沒在岑寂裡。
不是夜,連塵埃都是黑的。而今日,有他有溫度的手在我尖聳的脊背上緩慢逡巡。
那一刻,我竟生了就這樣下去也挺好的想法。要瓦解要摧毀要讓我如風中砂礫般支離破碎的形態就此坍塌怎樣都好。我不需要你小心翼翼溫柔呵護著路過我的世界,弄疼我也不緊要,讓我傷痕累累也不緊要。現在,以後,留下來。留在我身邊。我頭昏腦漲懨懨楚楚地枕著他的胸口,卻開口對他說,這些寫小說的,你最好不要信他,一個字都不要信,如果可以,請敬而遠之。
如果可不要信,寧死都不要信。但看我手,再激動也只得。
他只是擁著我,用極強盛的心跳擁著我。他擁著我,巋然不動。
宿酲懨醒時是一個天色透明的破曉,眼前卻朦出一個黑影。以為是自己死亡的影子,心頭一驚,便掙扎醒來。他見我起身,走至窗邊拉開窗簾。他逆在光影下,用柔和的聲音同我說話。
他說,你大概也不想現在就結束吧?那就好好吃飯,好好生活,好好書寫,酒要少喝,顧好自己的身體,一本一本寫下去。如果是木島的話,一定可以,對不對?
明知其虛假與短暫,他還是全情投入。他就是俗不可耐,是愉快可親,是俗世生活。
巨大的黎明就此降臨,從遠及近,依賴觸動在升騰著熱氣的醒酒茶中覺醒。
「唯獨這點騙不了人。只得要你躬親,無法假他人之手。拋下你的道德底線。」
我想,我是要不理智的交付了。他用不逼近的靜佔有了我餘下的生。
他是我所有痛楚的總和。他的靜伴隨著我的生,沒有終結,無從磨滅。
「理生,你就是春情。」
小說說假,其實最真。總以為小說家都是濫情,可結識了老師後方才發覺,薄情與濫情始終判若參商。他們不得不薄情些,太深情了容易潰不成軍。深情到了極致,眼目看不見跌宕淨是坦途,筆下就要空了。一個捏不穩筆桿子的小說家跟si||shi有甚麼區別。
其後在很多很多個冷颼颼藍靛靛的深夜,抬頭看到他不動聲影地以背向我,在喝我剩下的威士忌酒,我的心底湧動了很多,用紙筆寫著。我很想讓他進入我的身體,同時,體內卻升起一種幾欲嘔吐的渴望。感情如此強烈,無法用語言掌握,只得劇烈嘔吐。我輕喚他的名字,他便如細蛇般纏絡而來。他緊貼我的身體,如此澎湃豐盛,像雪後原野。我無法不讓他進入我,如同渴望書寫,完整,其後破碎。他的汗液滴落在我乾涸的身體上,如皸裂的泥土被細雨滋潤。
他想抽離,我只得深深纏著他。不要走,我密密咬著他的耳朵。其後他狠狠掐著我的身體,一層又一波劇烈的抽動,絲毫不理會我的痛楚。某些瞬間,我以為自己就會如此這般死在他的身下,保持著交|||媾的姿態。我和他很快便雙雙身寸米青。從來沒覺得這樣疲乏,幾近虛脫。我看著窗外的無聲夜色,一城的月光細細碎碎的藍起。鋼筆刮著紙上索索作響。這是我多麼熟悉的聲音。
我們兩人在小小的臺燈前,隔著淺淺距離。我靜默抽煙,他埋頭讀稿。
兩個影子卻融合挨湊著,竟有幕天席地的親親密密。
幽黯靜默,書寫最能予我告解,亦是我的告解。我覺得我愛這一切,包括他。也許因了我沒有甚麼別的東西可愛,也許,即使世上沒有甚麼東西值得任何靈魂去愛,而若想逃離自由,我必須愛有所及。我可以濫情於區區一個墨水瓶之微,就像薄情於世俗情愛搖搖欲墜的的幻覺邊緣。
只是我的困頓在於——如果我有些惱他,靈魂深處卻會因了他的存在而愉悅。
那是一種切膚的,活生生的存在,存在在我的不存在裡。也許,他普通得近乎粗鄙的世俗形象之所以如此經常令我靈魂濕潤其後乾涸,之所以使我如此細轉動搖心神不定,其原因十分簡單——我的生活中沒有別的甚麼人比他的地位更重要。而我,卻不過只是他玩弄股掌間的一枚棋子。
救贖是甚麼?他將我推入墳底,卻又把我拋低。
死神在我身後搖鈴。我向來不知節制與約束。
那個日光歹毒到不像三月的三月清晨,老師嘔血被緊急送入醫院。我跌跌撞撞出門,暴烈的陽光令我昏眩。烈日炎炎連柏油都癱軟如泥。不如狠狠下它一場暴雨,颳風,掃個稀巴爛。
但沒有。日頭好毒,我赤手空拳的怎跟毒如豺狼虎豹的鬥。捏著手機。看到他的名字。手指用力,幾乎敏感幾乎痛。但。他說的呀,他說的,你不要硬逞強了,有什麽事你就跟我聯絡。但。
我的皮膚焦灼而冰涼,走在街上,倒像剛從墳底爬出來似的。地獄之門為饕餮而開。四處瀰漫著苦痛的呻聲。路過隔壁病房。床邊的父母看著尚未甦醒的年幼的童,臉容憔悴泣不成聲。那麼多血。醫院裡有那麼多血,簡直像個拜血教會。老師就躺在病床上。我聽見了寂靜。那是他的血,他的語言,在一吋吋從他的身體裡抽離,一滴一滴,發出輕微而空洞的聲音。突如其來的,命運的悲涼。我抱緊老師。他的身體不知何時變得那般瘦小,好像是我兩手間的事物,小得可以盈握。他的身體還是暖的,脈搏仍在撲朔朔地跳動。只覺昏頭昏腦。世界很大很大而他真的細小。小到塵埃一樣,無處落定。驀地我看到墻角立著一個男人。我認得他,他不是老師。他和我有一樣倔色的雙眸。
我站定,灼灼地看,他的臉上盡是悲憫同情,我以為他要同我講一句對不起。
我這一生不過就是在等那個男人親口同我講一句對不起,這樣我便能釋懷。我等了太久太久,久到幾乎忘卻自己在等待了甚麼。就像那個活了太久太久的老人——他活了太久太久,忘記了他的荷馬,亦忘記了他的荷蘭語。可是男人甚麼都沒說,只是睇住我在看他,口中一直嘔血。艷蓮般無休無止一瓣瓣盛放。那麼多血。滿面血污,所見之處皆是幻滅。我掩目,他便消失了。
我抬起頭,懷疑頭頂不再有青天,世界根本沒終結,而明日永不再來。原來生和命向來與我無關的。男人的生命,老師的生命,在我面前一點一點薄至透明,消失。並非我的意願但無法逆轉。
宿命吧,很宿命吧。其實愛他,都一樣吧。
真的沒有很難過或者孤立無援,只是一旦坐下眼淚就會止不住。就像從老師身體里淅淅瀝瀝湧出的血。困頓生活次次選擇我次次不費吹灰之力便贏過我。我逼仄在困境中彷徨過活,抗拒不得。
救贖到底是甚麼?早就沒有了。誰教我已在墳底,縱身躍下何有一力撐著爬起。
可墳底照得到月光嗎。這關要是渡得了,能在橋頭討一碗孟婆茶嗎。
忽而聽到他在身後喚我的名字。以為和那個男人一樣不過是場幻覺。慢慢回頭。真的看到他,卻也沒有想象中的如釋重負。只得再度低下頭。生之酸餿氣味,宿醉一樣懨悶卻不至難以忍受。
「你怎麼不在第一時間跟我聯絡呢?」
他一步一步地道。我愈退他便愈走近,好像是我要執意離開他而非他要離開我。
他想伸手觸我。我起身,遙遙站著,雙手緊緊攥著床沿。我沒有為你傷春悲秋不配有憾事,我不曾被你改寫一生怎配有心事。頭髮未染霜,著涼亦錯在我幼稚。別想再操控我,除非把我扯個稀爛。
「吶,我們輪流守著,好不好?」
我以為這次我可以如了他的願,讓他徹底離開。只是他緊抱著我讓我再度迷失了篤定。
很靜很靜。血液和語言逐秒流失在極靜的夜裡,我靜靜地枕著他的胸口。
「其實……我還有好多好多話想跟老師說,我還有好多好多不懂的事情需要向老師請教……我幼時曾幻想出的理想的父親的形象,就是老師這樣的人,對我所喜愛著的世界給予理解和扶持。同老師講了這些,他卻放聲大笑。他說,如果理生有我這樣的一位父親,一定,也成不了作家了。也許吧。也許……真的就是如此吧。雖然…我始終不明白,究竟哪種結局更好。」
我常想知道,如果我能夠順從父親的庇護躲避命和運的寒風,如果我沒有忤逆那個男人執意選擇顛沛流離強硬到自滿的書寫人生,我會成為一類甚麼樣的人,過著怎樣的生活?也許在那時,我將平和安穩地在鄉下務農,不會去寫作我眼下同樣沒有寫作的書。而且,作為一事無成的繼續,我將用各式各樣的藉口寬慰自己的平庸,自欺欺人地逃避到地心只為求個心安理得的入定。
或者我將被拘於世俗,承擔我徹底的失敗,混跡在一些幻覺破滅卻仍自命不凡的社會渣滓之中,與一些既無力旗開得勝又無能轉敗為勝的乏味庸眾為伍。像他那樣。
不曾遇見他,但會像他那樣螻蟻般活著。他是命,我是運。
「可是大概從五天前開始,老師的説話愈發支離破碎,他已不成了語言。我漸漸明曉,文字經已從他的腦海中漸漸流失。由此進入沉默。已經…再也回不去了……」
救贖是甚麼呢?地獄之門為饕餮而開。
我在黎明之中緩緩跌坐。已經,再也回不去了。
我的心在虛無死境也給打個稀斕,只遺一團血與肉。
老師遺體火化時,我們就站在焚化爐外等。遠處見到濃煙,也不知是哪一個屍體。他伸手攥緊我的。硬凈而堅定的。他低低地問,你的罪惡,已經贖清了嗎?霎時怔忡。看著那燒屍的濃煙,在空中漸漸散去。暮色蒼茫,此時內心非常哀傷。何來還清今世造化。何談甚麼救贖。活著就是一場罪。活著,在錯失與謬誤的罪惡中活著。深深庭院七轉八彎,神龕黑黑密密邃如蜂巢。有僧侶焚香,熏得我滿面都是淚。淚矇矇的無法呼吸。逝的逝生的生,將逝的未逝將生的又未生。
我一層層褪去自己的衫,生之隱秘洶湧張開。他的手只是極顫抖的。
我沒有運氣再扮弱者玩失意,亦無道理為你落花必須得到世人同意。
風中搖落的櫻花,早夭但盡性。像某些一夜盛放又潰爛的愛情。
救贖是甚麼呢?「由此進入沉默。」
他不再聽我的電話。
在我間屋,暗影之外是滿地月光。夜夜夜藍。日子乾涸而詭秘,塵土無臉而艷蓮盛放,幻覺有靈卻不知秋有逝亡春無生。以為希望不成虛妄,以為命堅韌不過運。我向來不介意被離棄。本來不是你離棄人就是人離棄你,不是那麼複雜那麼不堪一擊。要麼他離開,要麼我就此改變自己。
其實,這仍是一道單選題。無法相信,就必然來到沉默的進口。各擔各的沉默,各尋各的出路,各渡各的關。我和他,終究只能是接近。接近終結,因了心生悲慟和恩慈。
可自尊,不過是表面上割裂,暗地裡流血。
心灰得極可恥,心傷得無新意。
他拿著鑰匙的手不停抖震。震震震。怎麽可能,我忘記了我的家,我找不著家了。沒頭蒼蠅似的。門這樣多。一式一樣,每一度每一扇的,他無法將鑰匙插進去。而我,整日只有工作。除了伏案寫作,生活裡沒有其他內容。即便跟他間或碰面,但這些甚麼都不能說,結果就除了時時報告書寫進度外同他亦沒甚麼好說。其後不管白天黑夜甚麼人都不想見,甚麼話都不想說。已經有很長很長的時間,手機于我成了個靜默的擺設。除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宜,打給他,亦或出版公司,此外別無二他。後來有舊時讀者不知通過何種途徑拿到了我的聯繫方式,深更半夜通電給我。說實話,實為困擾,並且為難。我非一個擅長交流的人,亦對傾聽絲毫沒有興味,我的熱情和目光只能凝聚在自己的身上,沒有多餘的心力分給他人。深知他們毫無惡意,或許只是太孤獨,或許只是太年輕,我不能也不想傷害到他們薄脆的自尊心。但也著實不想敷衍。索性,我丟掉了手機。
其後,他買了座機給我。
我雖經年自閉不常出門,可每當有電話打進,我也是任它響著,直至轉入留守錄音。我感到全身都很疲倦,就伏在桌子上。額前有手,卻再無一力抬起。我沒辦法了,我筋疲力竭,我就伏在桌子上,睡著了。其後。其後。其後。我滅絕了自己或以完成。但不成最後。
他擁著妻朝我步步走近。他在看我。安靜的目光像水一樣無聲覆沒。我看得到裡面絲絲縷縷的宛轉和疼痛。但是在蒼茫的暮色裡,我們只是平淡對望。像任何兩個疏淡如水的點頭之交那樣。
新娘的眼睛缺乏深度,只有瞳孔奇妙地膨脹著。沒有退回的餘地,有的是充滿爭鬥的閃光。
她的眸光在我身上恣肆流轉,刻薄且不帶友好的。我無法抗拒那股強烈,我沒那個能力。
「不要疑神多慮了,你多像一個妻。」
我沒有運氣放大自私的失意,更無道理在這日你得到真愛製造恨意。燈火輝煌,人影幢幢。這熱鬧何其虛浮。以為其後再收不到他的電郵,以為他無名指上的戒早已盲了我的眼。只是他不得不破壞了自己的承諾。他說,毋論發生甚麼,馬上跟我聯繫,別太勉強自己。
好像在說,我們永遠不成最後。
我問你到底甚麼意思,他說我要沉默的是你而不是我。
原來我向來無權終止見面。仍用接近甜蜜那種字眼通電,沒人應該怨地怨天。我笑了。原來我非不快樂。我想我應該很快樂。我快樂得睡不著覺。即便酲醉之時苦苦哀求要你留下的人不是你。即便醒覺身邊躺的人不是你。即便一次次進入我的人不是你。其實那個人,本就不是你。
春秋只撰載要事,如果愛你欠意義。這眼淚無從安置。
得到這結局,難道怪罪神沒有更偽善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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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闊寂靜的馬路兩邊,是脫光了葉子的光禿禿的樹幹。冬日天空一直是陰冷的。早已過了約定時間,木島卻遲遲未現身。算了,還是老樣子。城戶呼吸著清晨深刻而冷冽的空氣,忽而感覺這種等待是極致寒冷的。馬路上偶有汽車很快地開過。行人很少。街角有年輕情侶,抱穩彼此,旁若無人地接吻。愛情是如此美麗而溫暖。就這樣靜寂地閉起眼睛,抱住對方,不鬆手亦不需分辨。
城戶走到便利店買了煙。煙草味道原是如此辛辣。抽完第三支的時候,有熱的淚滲入嘴角。他吮著它。淚水的滋味是鹹的。戒煙戒了這麼久。他差不多是忘了。然後,他在路端看到木島。
頭頂信號燈轉綠,他看到他牽著久住的手懷抱書稿朝自己走來。城戶隔著窄窄的街站定。
木島也不著急,逐秒逐秒的走,就看著他的臉怎樣掠著裂痕。
「不是戒煙了嗎,好爸爸?」
木島將書稿推至他的面前,從他的口裡奪下煙,噙在自己唇邊抽了一口。
城戶看了看久住,他朝他微微躬身。
「雖然對城戶先生感到很抱歉,可是老師的新作,第一位讀者是我哦。」
緩緩落了雪。那麼輕那麼細,無存如幻覺。城戶只得扯動唇角。
「很遺憾此次責編不是我……但是,我很期待。木島,我一定會幫你出版的,作為你的好友。」
「已經無所謂了。人真正需要的,其實很少的。」
「都是虛榮吧。我也是到了這個年紀才明白。」
救贖是甚麼呢?厚度一點五釐米的書稿。
一頁疊一頁虛耗。春秋數載流轉輪迴。
「已經半生了。」
時光踉踉蹌蹌,仿佛同雪一起飄落。
「理生桑,你不是還想去沿街的幾家古舊書店看看嗎,咱們走吧。」
「嗯。那……城戶君,下次見咯。」
「……唔,下次見。」
人群將他們淹沒。他再無法看到他。
城戶從文件袋中抽出書稿,翻至最後一頁。
愛是二人三腳跌撞扶持著共赴終點
是要無保留無餘地地交付了彼此的
可你們不過是場接力賽
你只是窮盡餘生為他找好下一棒而已
因為你在醉酒後說過:是個孩子也該易主了
你沒有共他踏過萬里不夠劇情延續故事
他不曾被你害過恨過寫成情史變廢紙
想心酸還可以 想心底留根刺
救贖究竟謂何?「城戶君,下次見咯。」
至少,要見面上萬次。
一個小時過去。城戶丟下第七支煙頭。
他蹲下身,雙手掩著臉,躲在掌心裡哭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