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芳华——在人间(8)

那是1996年,父亲因为一段外遇独自在外谋生,母亲一气之下远走广州的服装厂打工,我和姐姐被寄居在乡下年迈的外婆家。那一年我4岁,长我6岁的姐姐正是读小学的时候,电视里一遍又一遍的播着西游记和奥特曼,夏天也漫长得好像不会结束。
大舅舅和大舅妈在乡下有一间杂货铺,卖着各色零食和烟酒。彼时的二人,常年沉浸在麻将桌上,无暇顾及年幼的我们姐弟俩,和那间小小的杂货铺。年长我们更多一些的表哥表姐已经上了寄宿式初中,一周才回家一次。我就成了那间杂货铺的小小卖货员,在舅舅舅妈打了通宵麻将后的白天,守着玻璃橱窗里的商品和来往的路人。等大人们醒来,打发我一点时兴的零食,一包QQ糖或是辣条,再贵一些的东西舅妈是舍不得的。有时候他们会从城里批发一些新鲜的水果来卖,我们姐弟俩也是要从外婆手上拿了生活费来买才有得吃。
白天姐姐去上学了,我就被拴在玻璃橱窗前,一边打瞌睡一边应付来买东西的客人,来往的都是附近的乡亲,久而久之,乡亲们只要看到我,就知道我家大人昨晚又打通宵麻将了,便会自己拿东西自己找零钱。舅妈告诉我,如果遇到来买烟酒的陌生人,就叫醒她起来做生意。姐姐说,那些烟酒真真假假掺着卖,舅妈是要看人下菜的,我当时年纪小,哪里听得懂姐姐口中的“惊天秘密”,只知道碰到来买烟买酒的就一定要叫醒舅妈。有时候她放学早,大人们还在睡觉,姐姐就会飞奔回来替换我,她算账找零从不会出错,对什么东西摆放在哪里也一清二楚,好像天生就是做这门生意的。
有一回我实在太困了,在玻璃窗前歪着头睡着了,脑袋一下一下磕着玻璃。突然脸上一阵痛,睁眼看到一个陌生男人正在捏我的脸,男人气势汹汹的问我家里大人呢,他要买烟。我结巴着舌头说道:“我~舅~舅~妈~在~在~困~瞌~睡(方言睡觉的意思)。”我步履蹒跚着去叫舅妈,却怎么也叫不醒,陌生男子不耐烦了,自己拿了烟,丢下百元大钞,找完零就扬长而去了。
没多久姐姐放学回来了,看到站在村口歇斯底里骂近邻的舅妈,和坐在一摊尿里面仰头大哭的我。原来,那张百元大钞是假钱,一百块在当时不算小数目,舅妈气急败坏,像拨浪鼓一样指着我的头,质问我怎么不叫醒她,让那个挨千刀的占了便宜去。我被吓到不知所措,姐姐一把把我从尿坑里抱起来,一边给我换裤子,一边板着脸跟舅妈对峙,说我这么小懂什么,我们姐弟俩守生意帮忙赚的钱都不止这些。正在气头上的舅妈一听更来气,就跟姐姐吵了起来,说我爸妈一分钱没给她,她帮着外婆照顾我俩,我们就是白眼狼。姐姐自小性情倔强,舅妈说一句,她要回顶十句,不管舅妈怎么推搡打骂,她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不哭也不认错。舅妈拿她没办法,把我们赶回了外婆家才作罢。
回外婆家只有几分钟脚程,会路过一个废弃的配电房,周遭都是牛粪和杂草。姐姐抱着我边走边哭,快到家的时候抹了一把眼泪,她脱下带帽衫的外套,从帽子里倒出了几个鲜亮的橘子,转眼又露出得意的笑容来。原来,这是她刚刚从舅妈的铺子里“顺走”的、是舅妈不舍得作为“看店奖励”的零食。看来这一仗,终究还是姐姐赢了。
那个时候,母亲寄回来的生活费不算少,但是会被外婆暗中克扣,姐姐心中不满,却有不少赚钱的门道,比如帮外婆洗一件衣服多少钱、打一捆麻多少钱,洗碗、扫地这些都是明码标价,外婆如果不给钱是叫不动她干活的,而且要立刻现结。姐姐有个带锁的笔记本,会把这些赚的零钱积攒下来,一张张压进去,攒得多了就去村里另一家小卖部给我买一些新鲜玩意儿,顺便气气舅妈。每到逢年过节,村里的男孩子就会聚在一起“炸金花”,一角钱打底,上不封顶,姐姐和舅妈家的表哥也是这里面的好手,她混在男孩堆里,凭着出色的演技和过人的胆识,总能赢下不少。那个时候的姐姐,一直都是短发,像个男孩一样在场上嘶喊着“开、开、开……”。她和表哥是上阵“兄弟情”,场子上互相照应,下了桌常常为了分钱打得上蹿下跳,表哥说理说不过姐姐,每次都是表面上让一步,背地里却在外婆家翻箱倒柜偷姐姐的存款。姐姐的钱从一开始压在带锁的笔记本里,到夹在书柜的某本书里面、到压在床垫底下、坏了的瓷砖下面、红墙的缝隙里……奇怪的是,不管她藏在哪里,表哥总有通天的本事找到,而且打死不承认。姐姐气极了,却拿表哥没办法,只能偷偷“等价置换”表哥家的零食,故技重施。
就这样打打闹闹,我也到了开始上学的年纪,我上学前班的时候,姐姐已经在读六年级了,我们短暂的在一个学校待过。我从小有个怪癖,不管多热的天,都不肯光脚穿凉鞋,一定要穿袜子,如果遇到下雨天,打死也不愿意让鞋袜打湿。姐姐无奈,遇到下雨天就背着我从家走到学校,一只手打伞,一只手从背后拖住我。如果有雨水溅到我的鞋子上,我就会擦在姐姐白色的裙子上,走到学校的时候,她已经像从泥地里摔了一跤。大约从那个时候起,姐姐开始懂得爱美了,她会带一条裙子到学校换,慢慢的也开始留起了长发。
一直到小学三年级前,我都是个“小结巴”,说话不利索,学校里经常有调皮的男生模仿我说话,把我逗哭,我憋红着脸说不过人家,只能跟姐姐告状,她就会冲到男生的班上,不管高年级还是低年级的,先揍一顿再说。姐姐那时候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没人敢惹她,她成绩拔尖,每天的课间操她都是领操员之一,她还是护旗班的,有一套雪白料子的护旗队队服,每次升完旗她都会认真叠起来,定期带回家洗干净,铺在床垫下面压平整,十分珍爱的样子。每周一早上,姐姐都会穿上那套英姿飒爽的队服,在小小的操场上扬起国旗,也扬起保护我的小小的一片天。
第二年,父亲那段婚外恋无疾而终,母亲选择了原谅,两人一起去广东谋生。我依然在舅妈家的小卖部里摇晃着脑袋,直到有一天,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眼含泪水出现在我眼前,顶着一头洋气的波浪卷发,穿着踩脚裤袜,那是我的母亲。母亲是回来接我的,她担心我的学习问题,就把我从外婆家接去了广东,在那边的一个镇上办了小学入学。刚上初中的姐姐,因为语言不通和学业无法衔接等问题,被留在了老家的寄宿式初中继续读书,经历了父母分离的姐姐,再一次经历手足分离,我开始和姐姐分居两地。
姐姐被迫穿上了土气的校服,为了继续在校园里发光发热,她只能另辟蹊径。她拿自己攒的钱去理发店染了头发,染了一个淡淡的黄色,一时之间在学校引领潮流,却终于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班主任点名让她站起来说是怎么回事,质问她学生可以染发吗?姐姐不以为然,冷静解释到:“老师,这不是染的,是营养不良导致的头发发黄。”班上同学听完哄堂大笑,老师脸上挂不住,气得叫她出去罚站。姐姐叛逆的青春期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一开始我离开了姐姐,很不适应,晚上睡前会偷偷流眼泪,父母说等到暑假就把姐姐接过来,于是我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就开始盼着放暑假。我学会了骑自行车,下雨天就自己骑车去上学,路上看到穿白裙、短发的高个子女生都会感觉格外亲切;我也很快学会了本地方言,想着等姐姐暑假来了后教她说本地话。
终于等到了放暑假,姐姐真的从老家过来了,跟着就比她大几岁的表姐一起来的,两个女孩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现在想想,胆子真是比天还大。一年未见,姐姐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我行我素,常年不在父母身边的孩子,却比以前更懂得察言观色了。过去这一年,姐姐又经历了什么呢?我重新牵起姐姐的手,却又感觉她变了,没有以前那么快乐了,她在那边没有朋友,听不懂当地人方言,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绕着我和父母展开。会计较父母分毫的差异对待,认为母亲更爱我一些。
有一次,姐姐质疑母亲把她藏着的一片口香糖偷偷给了我,没有跟她打招呼,连带着这些年的委屈和不甘,借题发挥发了很大一通脾气。母亲年轻时也是暴脾气,被姐姐戳到痛处,连带着她自己这些年的委屈和不甘,顺起一把衣架就向姐姐挥了去。姐姐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任凭母亲如何打,不动不哭也不认错。母亲看她态度如此刚烈,打着打着自己竟掩面哭了起来。我当时吓坏了,以为是那片口香糖引发的惨案,却不知那是母女俩那几年各自的怨恨和亏欠。后来我才知道,那片口香糖原本姐姐就是留给我的。
暑假过完,姐姐又要坐二十多个小时绿皮火车回外婆家,一次次的相聚和分离,让青葱年少的姐姐越发叛逆和倔强。班主任会直接给妈妈打电话控诉姐姐学习不认真、逃课去溜冰、染发打耳洞等行径。
母亲在十八九岁的年纪,已经从老裁缝那里学艺出师了,凭着精湛的裁缝技艺一手扛起家庭的重任。后来出去工厂打工,短短几个月就做到了车间主任,工厂要派她去香港学习深造。这样自立要强的母亲自然无法接受姐姐这些“离经叛道”的行为,在当时的母亲看来,她已经竭尽所能为家庭创造条件,虽然多年两地分居,姐姐更应该奋发图强,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而每周一通电话的灌输,哪里约束得了远在天边的姐姐。这些又进一步加剧了母女俩的矛盾。
母亲是在她24岁的时候生的姐姐,那个时候的母亲并不是如今温婉平和的性情,时髦、独立、雷厉风行,可以说是80年代新青年女性的代表。姐姐在母亲还不擅长做母亲的时候与她结缘,经历了母亲性情乖戾的阶段,两个都属虎的人,似乎注定是针尖对麦芒的。而姐姐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在农村乡土文化和家长里短的浸润下,历练出了一份更接地气的朴实和倔强。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已经30岁,初谙人事,更胜任“母亲”这一角色,这些都在潜移默化中奠定了我和姐姐几乎截然相反的性格特征。一刚一柔,姐姐开阔明朗,大大咧咧;我细腻敏感,更偏沉稳。
姐姐初三那年暑假,如期来到父母这边,有一次拖地摔倒,整个右肩粉碎性骨折。那阵子,每天晚上父亲都会骑着摩托车送姐姐去医院拍片、打石膏、换药,母亲在家做好吃的。姐姐因为父母加倍的关爱和不用做暑假作业,开心了不少,我坐在摩托车中间,闻着那个夏天的晚风,是医院的中草药味,让人安心。姐姐右肩的伤从暑假一直养到了次年的寒假才彻底好,半个学期几乎无法动笔,让原本就偏科的成绩更加一落千丈。父母在几相权衡之下,又举家搬回了老家,姐姐在又坚持了一个学期后,在中考前夕回了家,任凭父母如何劝都不肯再回去读书,就此辍了学。
我那时候在城里读三年级,父母忙着做生意,接送我上学的任务就交给了姐姐。姐姐白天帮家里照看生意,中午在家做饭给我吃,完了再送我去学校。我记得很清楚,每周一的下午我只有两节课,有好几次因为天热懒得跑,她就听着MP3在树荫底下等我放学,一等就是2个小时。我担心天太热,上课心也不踏实,一直看向窗外姐姐站的方向。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和姐姐一起去买冰汽水喝。我让她下次不要在外面等我,她只是不耐烦的说,太热了不想跑来跑去。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母亲不想姐姐在家里荒废了青春,也送她外出学艺打工了,这一走就是三年。姐姐学的是美发,在理发店打工,先从洗头妹开始做起,一双手常年浸泡在劣质的洗发精里,时常溃烂发炎。而这三年,陪伴我的是新家阳台上无忧无虑的风和写不完的试卷,还有满满一抽屉的磁带,林俊杰在《江南》里唱到:“风到这里就是黏,黏住过客的思念。”
再次见到姐姐,她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女孩了,我也从一个“小结巴”变成了口齿清晰的小男生。几年未见,我和姐姐却未生疏,走到哪里仍是手牵手,外人看了都说这家姐弟俩感情真要好。父亲从外地跑业务回来,给我和姐姐打了一对通体晶莹的白玉貔貅,一人一只,姐姐肤白胜雪,带上甚是好看。我的那只后来不小心掉了,多年后父亲去世,姐姐便把她的那一只给了我,以作纪念。这些年辗转很多地方,那只貔貅我一直带在身边。
我如母亲所愿,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成为全家的骄傲。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晚,母亲抱着我的通知书在房间踱步,又哭又笑,好像她这些年的坚持终于有了一个结果。那几年,我因为和父亲关系破裂,甚少回家,姐姐每半个月给我打一次电话,时不时给我打零花钱,叮嘱我好好读书,将来不用赚辛苦钱。一家四人,分居四地。彼此每年的生日、中秋都是在电话里遥遥问候。而姐姐习惯了报喜不报忧,那几年,姐姐又经历了什么呢?
每年的春节,也只是我们姐弟俩和母亲三人短短相聚。一家四口再次聚在一起,竟是在父亲的葬礼上了。那一年,我22岁,姐姐28岁。

几年后,姐姐出嫁了,远嫁福建,姐夫是个老实人,对姐姐很好,二人是在福建打工的时候认识的,彼此互相搀扶着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姐夫是二婚,自己有两个孩子,又大姐姐好几岁,这门婚事,母亲无论如何是不同意的,可是拗不过姐姐。婚礼在老家补办了一场,婚礼前夕,母亲抱着姐姐的婚纱哭了一宿,在母亲心中,姐姐缺失的亲情陪伴、荒废的学业、潦草的青春和不般配的婚姻,都是有她一手造成的。为人父母者,个中滋味,即使如今的我,也未能完全体会。
第二天,姐姐出阁那天早上,寒风瑟瑟,母亲一边小心翼翼托着姐姐的裙摆,担心她踩到,一边又连忙给姐姐批上红色大衣,担心她着凉。手忙脚乱中,又被风沙眯了眼。婚礼办得仓促而简单,男方父母年事已高,亲朋又都在外地,竟无一人出席;没有证婚人,十来桌的宾客,全靠我的舅舅和姑姑们撑着敬酒,才不至于冷清。姐夫在婚礼开始前,哭着跟我母亲敬酒,说姐姐半生命苦,以后会好好照顾她。姐姐倒是无所谓,一副洒脱的样子,和她那桌好姐妹喝完酒、结束了婚礼就去打麻将了。湖北的冬天萧瑟寒冷,姐姐却是个无论如何也不肯穿秋裤的人,那天我紧紧牵着姐姐冰冷的手,替代了父亲的角色。

我在上海拼命工作的那几年,姐姐和姐夫过得并不顺,我和母亲拿出存款给他们买了一辆车,姐夫靠开车养家糊口。每到了冬天,姐姐的双手因为早年在理发店做学徒时落下了病根,时常长冻疮,我会给她买护手霜和冻疮膏寄给她。大家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奔波,日子过得紧吧却也平顺。直到2019年5月,我在一次体检中意外确诊了肾衰竭。一切的平静被打破。
那天,我被医生抢救过来后,睁眼看到姐姐惊慌失措的脸,我虚弱到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用气音告诉姐姐“我好冷”。姐姐帮我捂紧了被子,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她的手不停的抖着。这是我在一次透析中发生了意外,被医生捡回一条命。那阵子,姐姐从福建赶到了上海,推着轮椅上虚弱不堪的我,在一个又一个门诊间穿梭。
出院后又经历了一段漫长时间的恢复,我身上插管留下的伤口一点点愈合了,手臂上用于透析的内漏逐渐发育成熟,透析也开始进入了平稳期,我开始逐家医院跑移植登记。与此同时,母亲提出要做亲属移植,捐一颗肾给我。母亲当时已经57岁,又是一身慢性病在身,加之当时我对获取外肾肾源抱有比较大的期待,自然是不肯的,这样大的手术,母亲根本遭不住。而且,母亲已经给过我一次生命了,我怎可以再向她索取一次。
可是母亲不这样想,她顾怜我年纪尚小,即使侥幸等到了外部肾源,后期的抗排异管理也有很多不确定性,而亲属肾可以提高术后的存活周期、降低排异的风险。母亲作为我DNA的一半来源,肾源的匹配度是有先天优势的,其中有个不确定性因素是血型,母亲并不知道自己的血型是否和我一致,虽然跨血型肾移植在国外已经比较成熟,但是国内对于亲属移植的审核要求中,血型一致是先决条件之一。母亲为此去做了全面的体检,结果是她和我都是A型血,身体各项指标也都在正常范围内,这更坚定了母亲捐肾的信念。
最后一道检查是肾小球滤过率,这个指标是用于检测母亲自身肾脏的清除功能,以判断其健康程度,也是至关重要的一个指标。在等待结果的那个礼拜,母亲坐卧难安,比当年等待我的高考结果还要紧张。这个结果是表哥陪妈妈去医院拿的,母亲的肾脏功能相比她的同龄人,处于偏弱的状况,除了器官的自然老化之外,和母亲多年来因为风湿、腰椎盘突出、颈椎等慢性病,服用各种药物有一定关系,但两颗肾足够维持她自身身体的正常运转。
“从医学指标上来讲,这颗肾可以捐,但是最差的结果,有可能是这颗肾你儿子用不了几年,你自己留下的那颗也用不了几年,两人都有再次肾衰竭的风险。”这是医生明明白白告诫的原话。这样的结果是我无法承受的,即使侥幸苟活于世,也无法面对给母亲带来的这么大的伤害,我坚定的选择了放弃。那天,表哥告诉我,一生体面要强的母亲,靠在医院大厅的柱子上,失声痛哭,为了这个不尽如人意的结果,为了她不能用自己的半条命去换了儿子的命。我庆幸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幕,即使只是听表哥转述,也足够我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痛彻心扉。
就这样,家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姐姐身上,更加年轻、健康的她,会不会更合适呢?
我心里明白,即便是手足一场,姐姐也没有任何义务为我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当时,姐姐和姐夫婚后几年一直没要到孩子,姐姐查出患有不孕的疑难杂症,两人正在考虑做人工授精。医生不建议成年女性在捐肾后两年内怀孕,姐姐当时已经33岁,如果在这个时候选择捐一颗肾给我,几年后即使怀上了宝宝也是高龄高危产妇,又是一层未知的风险。姐夫的立场是竭力反对;母亲不敢表态,却常常欲言又止。姐姐,则选择了沉默。一片屋檐下,三人都默契的避开了这个话题。那段时间,家里的气压比上海的梅雨季还要低,压得人喘不过气。
而透析带来的并发症正在折磨着我。事实上,透析无法完全代替肾脏清除体内毒素,时间久了,每个病人都伴随有不同程度的并发症,我的情况来得更早更显著一些。有时候透析到中途,全身皮肤会有强烈的灼烧感,持续几分钟后消失,我要带一瓶酒精喷雾,出现灼烧感的时候就给自己降温。再后来,发展到不能经受一点惊吓,即使只是等红灯时汽车的鸣笛声,也可以让我惊出一身汗,浑身上下想被无数只蚂蚁同时在咬。辗转了好几个医院检查,医生也束手无策,判断是透析无法清除的毒素在体表堆积,这些症状会在移植后慢慢消失。
慢慢的,除了去医院透析,我不再出门了,尽一切可能让自己保持情绪平和,以减少时不时出现的灼烧刺痛感。看着镜子里形销骨立和眼神涣散的自己,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肾源的平均等待周期难以预测,热门的医院长达五年甚至更久,我重点考虑的上海的几所医院,每年的手术量也不容乐观。在当时看来,这一切都是遥遥无期的,唯一有期限的,是如流水般消逝的我的青春。
透析室里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在我后面两个月确诊的肾衰竭,却因为他姐姐的捐肾,先我一步走出了透析室,重获新生。我面对这样活生生的案例,在无休止的并发症折磨和无期限的等待下,逐渐乱了心智。
从小疼我、护我、爱我的姐姐,为何是沉默的?
如果父亲还在人世,他的立场又会是什么呢?
这一切,都被母亲看在了眼里,她开始坐不住了,时不时跟姐姐旁敲侧击,希望她怜悯我,先救我于水火之中。姐姐心中多年来那根“母亲爱弟弟更多一点”的刺,仿佛再次发芽。我的姑姑、舅舅们,也开始轮番给姐姐打电话,大家都不敢挑破,但也都心知肚明来电的意图,话到最后无非也只是“救救弟弟”。姐姐被这样猛烈的攻势压得喘不过气,在她那年生日前夕,找借口回了福建。
姐姐仍然保持沉默,亲人们打来的电话都会接,只是话到最后会忍不住啜泣。
我心情复杂,一方面恼怒家人们的态度,今天遭受命运考验的是更为年轻、学历更高、看起来有更光明前途的我,所以他们可以选择性忽略姐姐的感受,给她施压,而姐姐这些年在外打拼,又有几人真正关心过她?另一方面,我在心里一遍遍拷问自己,如果今天遭受折磨的是姐姐,那个更为年轻和拥有更光明前途的我,是否会为了姐姐奋不顾身呢?
如果生病的是姐姐,我是否会折损更年轻的身体、暂停上升期的事业,为她奋不顾身呢?
如果是姐姐,我是否会呢?
我被这样的处境撕扯得快要精神分裂,甚至没有办法面对姐姐的关心和问候。那一年的中秋,我一个人在上海度过的。窗外有一颗齐二层楼高的桂花树,把一切都染成了金色,在夕阳里,白云里,在阴雨天时诉说着它的哀愁。
我有时候会梦到小时候,90年代的夏天,我光着上身,穿着大裤衩,坐在舅妈家小卖部的玻璃窗前,VCD里转动着盗版的碟片,满满都是广东香港泛滥到内地的流行歌曲和港片,手里的冰激凌在融化,碟片偶尔会卡,姐姐一手摇着破旧的蒲扇,一手拿起遥控器摁了一下快进键,一下子就这样快进了十几年。
我回忆起姐姐的半生,却发现我对她既熟悉、又陌生。我知道她不爱吃花生,夏天喜欢穿拖鞋,却不知道她最爱的歌手是谁,最喜欢的电视剧是哪一部;我知道她爱吃辣,不爱吃水果,却不知道她最拿手的菜是什么;我知道她最好的朋友有哪几个,却不知道在家人不在她身边的那些年,是否有心仪的男生曾为她张开双臂。而如果姐姐从小就能在父母身边长大,她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我想,姐姐的沉默里,也包含着对命运不公的无声的控诉。
中秋过后,就是上海如白驹过隙般短暂的秋天,几场雨落下,就又是冬天了。一个平常的夜晚,母亲给我打电话说姐姐下了决心要捐肾给我,过几天就从福建来上海去做配型和体检,姐夫也甚至为此表示支持。
我的心,在这些艰难的日子和姐姐的沉默中,变得坚硬决绝,当下就严词拒绝了母亲,拒绝的不仅是姐姐的牺牲,还有她的犹疑和我的无法承受。
家人们又开始轮番给我打电话劝我接受,姨妈甚至专程跑到上海来,借口买衣服来做我的思想工作,她说:“这个决定对任何人而言都是艰难的,姐姐既然做了选择就是考虑清楚了,不会后悔,而且医生都说了没问题,身体健康的成年人一颗肾也可以正常生活。你还这么年轻,生活总要向前啊!”
姐姐自小的性格就爽朗、热情,大大咧咧的像个男孩子,和我走得近的同学,多数都认识她、尝过她的厨艺,她总能妥帖的把大家都照顾好,可以陪男同学喝酒,也会记住哪个女同学爱吃什么菜,整个人散发出随意自在的气质,让靠近她的人也同样感受到随意自在。这一点是我远不及她的。但是我们俩有个共同点,都不善于表达感情,每次打电话都只是简单问候日常,对彼此的爱意和思念,都藏进了生活的点点滴滴,长大后就更是如此了。

这一次仍是这样,姐姐没有直接给我打电话,买了票就和母亲各自启程来了上海。一整套血型、体检、配型、肾功能查下来,所有的指标都指向健康而合适。
我的心开始动摇了。准确的说,是急于摆脱痛苦、回到正常生活轨道的的求生欲,吞噬了不能让姐姐做出如此大牺牲的理智。我查看了很多资料和案例,在内心安慰自己:‘’一颗肾也可以维持身体健康的成年人正常生活 ‘’,最后同意了,在捐肾协议书上签了字。
接下来是同样漫长的程序,要先证明姐姐和我的亲属关系,准备各式的证明材料送审医院的伦理委员会,经伦理委员会批准、上报市卫生局获批后,才可以执行手术。在签字前的一次隔离谈话中,医生按惯例问了我一个问题:“说一件你小时候和姐姐之间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我给医生讲了小时候每到下雨天,姐姐背着我上学的故事。年轻的住院医生只觉得这个故事顽皮可爱,莞尔一笑。而姐姐后来告诉我,她讲的是我俩给舅妈家看小卖部的故事。整个审核等待期预计在3-6个月。算下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最快在次年,也就是2020年的1月份可以做上手术。
而2020年的1月,一场新冠疫情摧枯拉朽般爆发,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我和姐姐的移植手术,被无期限的延后了。“活下去”成了当时唯一的目标。
3月初,上海的疫情逐渐平稳,透析的并发症进一步加剧,每个礼拜我们都会给医院打电话询问手术获批的进展,得到的回复永远是“再等等看”。
4月上旬,武汉解封,我在解封后的第四天,等到了武汉同济医院的肾源,与同月21日完成移植手术,重获新生,此时距离确诊肾衰竭,整整过去了一年。朋友们送了我一个新的英文名——“Phoenix”,是中文“凤凰”的意思,寓意涅槃重生。
7月底,我离开了打拼多年的上海,也没有选择回武汉,而是只身一人来到另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开启了我的第二人生。母亲和姐姐为此又放下手中的一切,过来照料我的生活起居,一待就是50多天。
我当时全部的身心都在工作上,无暇顾及家里生活上的琐事,连水果也是姐姐切成块放进冰箱等我回来吃。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姐姐抱怨到:“厨房的抽油烟机好像有点问题,炒菜的油烟好大哦。”我大概在忙着回工作微信,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她和母亲离开后的一个周末,我腾出时间下厨给自己做了顿饭。辣椒炒肉,是我和姐姐都喜欢的一道家常菜,就做这个吧。在炝好锅炒辣椒的时候,油锅冒出的烟让我一度以为厨房要爆炸了,我被油烟呛到流泪,从厨房跑了出来。我仔细检查了一下抽油烟机,发现原来是滤网上的油污积攒得太厚了,导致油烟吸不进去,只需要请工人来家里清洗一下即可。那么,姐姐在的那50多天里,就是在这样重油烟的环境下开出了一餐又一餐。
我忽地一下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为了那50多个日日夜夜姐姐的悉心照料,也为了姐姐在她的人生中一次次为我奔赴而来,更是为了自己的自私,在那纸移植协议书上签下了字,这样的懊悔中又带着一丝庆幸,庆幸上天最终做出了力挽狂澜的安排。
姐姐是个平凡的女人,如同这世上同样平凡的其他母亲、妻子或姊妹,可是平凡不等同于卑微,她们如同冬日的旭阳,在大雪纷飞之后照在我们身上,也照进我们心里;亦如夏日的泉水,在龟裂的大地上,始终用一种刚柔并济的女性力量,将一切干枯、焦躁的东西慢慢抚平和化解。平凡自有千钧之力。
春去秋来,写下这些文字的此时此刻,我仍在人生海海中苦苦修炼,拨开人性的层峦叠嶂,体会爱与被爱。又是一年中秋将至,夜晚微风吹过,桂花香气拂面,想起苏轼写给其弟苏辙的千古名篇——《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默念着:
“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